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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拆开梅雪两分离

诗曰:

世事翻云覆雨间,良缘难遂古今然。达溪花落蠡夫恨,凤凰琴空崔女怜。

高谊合离原不贰,钟情生死实相连。佳人端的归才子,聚散由来各有天。

却说柳友梅别了雪太守出来,抱琴接着,复回到栖云庵来。静如迎着问道:“近闻雪太守看中意的柳相公诗文,一定姻缘有份了。”柳友侮道:“不知事体如何?”静如道:“得相公这般才貌,也不负太爷择婿一片苦心。”柳友梅道:“不敢,不敢。”遂将张、刘二生抄诗、周荣作弊之事细细说了一遍。静如道:“姻缘天定,人谋何益?”柳友梅道:“只是还有一事请教,我今日去见雪公,只道他为着令爱的事,不料他又为甥女梅小姐的事,绝不提起雪小姐之姻缘,不知何故?”静如道:“原来雪太爷如此用心,正是他为己为人之处。老僧向日说柳相公的姻缘不在梅边定雪边,今日看来,方信老僧不是狂言。这姻缘两重自不必说了。”柳友梅道:“是便是,只恐人心难度,或者雪公另有所图也未可知。”静如道:“料柳相公的才貌,瞒不过雪太爷的眼睛,纵使雪太爷看不到,那小姐的慧心明眼安肯使美玉空埋、明珠暗弃么?”柳友梅起初心上还有些疑惑,被静如这一席话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。便满心欢喜,笑说道:“但不知小生何缘,便能有福消受此二位佳人。”说话间,已是黄昏时候。道人张上灯来,静如道:“柳相公可用夜饭么?”柳友梅道:“夜饭倒不消了,只求一壶茶就要睡了,明日好返舍。”静如就去泡了茶,送与柳友梅。柳友梅就到客房中去睡了。

次早别了静如,回去见过母亲杨氏。先把张、刘二生抄诗一事说了一遍,然后把雪太守录科面试;请酒题诗、亲许婚姻的事,也细细与母亲说知。杨氏夫人喜道:“吾儿素有雅志,今果遂矣。只是姻缘已遇,功名未遂,必须金榜名标,然后洞房花烛,方是男儿得意的事,况世情浅薄,人心险恶,似张、刘小人辈,也须你功名显达,意念方灰。不然,未有不另起风波者。今考期已近,秋闱在迩,汝宜奋志,以图上进。”柳友梅道:“谨依慈命。”母子二人,俱各欢喜。柳友梅此时也巴不能个早登龙虎榜,成就凤鸾交,就一意读书,日夜用工,按下柳友梅不题。

却说雪太守自与柳友梅约为婚姻,次早就差人拿个名帖,往山阴县来请竹相公。原来雪太守与兵部竹淇泉是同年,竹凤阿随叔父在京师,曾相认过,因此请他出来作媒。怎知竹凤阿与柳友梅又是极相契谊的朋友。这一日,竹凤阿闻知年伯来请,就一径同差人到杭州来见雪太守。雪太守留进后衙相见,竹凤阿道:“敢问老年伯呼唤小侄,不知有何吩咐?”雪太守道:“不为别事,我有一舍甥女名唤如玉,就是舍亲梅道宏之女,今年一十七岁了。姿容妍稚,性情聪慧,论其才貌,可称女中学士。又有一个小女,名唤瑞云,年才二八,小舍甥女一岁,颇亦聪明,薄有姿色,不但长于女红,颇亦善于诗赋。老夫因受过梅舍亲之托,虽有甥女之分,一般如同己出。前日因录科,这日偶见山阴柳友梅文才俊逸,诗思清新,是个当今才子,我意欲将二女同许双栖。前已面嘱柳生,只不知他尊慈意下何如,因此特烦贤契道达其意。”竹凤阿道:“柳友梅兄才貌果是卫家玉润,与小侄系至友,其诗文品行素所钦服,老年伯略去富贵而取斯人,诚不减乐广之冰清矣。小侄得执斧柯,不胜荣幸。想柳兄素仰老年伯山斗,未有不愿附乔者。”雪太守道:“得如此足感大幸!只是贵县到郡中,往返相劳,为不当耳。老夫有一回聘的礼,若其尊慈许允,即烦贤契致纳。”说罢,便在袖中取出绣成的两幅鸳鸯锦笺,递与竹凤阿道:“这就是回聘的礼。”竹凤阿道:“友梅兄未行纳采之礼,何得就蒙老年伯回聘之仪。”雪太守道:“柳友梅曾在敝衙中面咏新诗,老夫即将他佳句准为聘礼,随命舍甥女并小女奉和原诗以作回聘之敬。这一幅鸳鸯笺,便定百年鸾凤友,年侄幸转致之。”竹凤阿道:“柳友梅兄承老年伯如此垂爱,真恩同高厚。”二人说着话,留过小饭,竹凤阿遂告辞起身,别去不题。

雪太守别过竹凤阿,随要写书差人到福建去,报与梅道宏得知。

且说梅公自到了福建,各处剿抚,虽然寇盗渐渐平靖,哪晓得闽南烟瘴之地,水土不服,又值盗贼窃发之际,风鹤惊惶,况梅公年近六旬,气血渐衰,哪受得这等风霜劳苦,又想着父女远离,家乡遥隔,心神闷闷,不半年便已过劳成疾,奄奄不起了。只得写书差人到杭州,来雪太守处报知。这一日,雪太守才要写书差人到福建去,忽报福建梅兵爷差官到,雪太守着他后堂相见。不一时差官进来拜见过,呈上家书。雪太守便问道:“你老爷好么?”那差官掩着泪眼,只不出声。雪太守看来暗想道:“却是为何?”便又问道:“你奉老爷差来,必有要紧话,为何见本府只是不言不语?”差官只得含着泪说道:“我老爷只为王事勤劳,殷忧成疾,差官来时曾于榻前候问,已见他骨瘦如柴,形容枯槁,这多时病体多应不起了。”雪太守听说,方惊讶道:“原来你老爷如此大病,我这里哪里晓得。我且问你,你来时你老爷可有话嘱咐你?”差官道:“嘱咐事尽在书中,只是临行的时节,曾有数语嘱咐道:‘骨肉天涯,死生南北,零丁弱女,赖记终身。’叫差官亲致雪老爷。”雪太守听了,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,不免顿足道:“道宏休矣,道宏休矣!”遂留差官在外厢伺候。

雪太守就进后衙,把家书与如玉小姐观看。下一时,如玉小姐来了,就把家书一同开看,只见上写道:

眷小弟梅颢顿首致书于景翁大舅台座前:弟自与兄翁钱塘门分袂到闽,且喜小寇渐平,奈烟峦瘴疠、风鹤惊惶兼之。父女睽违,家乡遥隔,殷忧孔切,举目靡亲,人孰无情,谁能堪此?遂致奄奄不起,一病垂危。今病体莫支,转念弱女孑无成立,抚心自痛,回首凄然。兄翁苦念骨肉之情,不负千金之托,如亲己女永计终身,弟虽生无以酬大德,死亦有以报知己也。临榻草草。伏冀台原不宣。

另有一书付如玉女儿开看,梅小姐随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道:

母舅当事之如父,舅母当事之如母,事舅姑以孝,相夫子以顺。我身死后柩必归茔。言已尽矣,汝毋自哀。

如玉小姐看了,真个看一字堕一泪,心中硬咽,惊得面如土色,话也说不出。正在悲切之际,忽报梅兵爷的讣音到了,如玉小姐听见,吓得神魂都散,不觉闷倒在地。雪夫人与瑞云小姐连忙来唤醒,不觉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。哭了一场,瑞云小姐看见亦为之泪下不题。

却说梅公临终时节,吩咐侄儿梅从先要扶柩回金陵,安葬祖茔的。因此,讣音方至,灵柩也就到了,大船歇在钱塘门。到了次日,雪太守不免要备些礼物去吊奠,如玉小姐也要扶柩回金陵去了。只是虑如玉小姐无人陪伴,雪太守就叫公子雪连馨同去,就顺便往金陵纳个南雍,又着一能事家人伏事了雪公子。

这一日舟中奠别,好不苦楚,正是:

昔日尚生离,今朝成死别。生离犹自可,死别复何如。

按下梅小姐的事不题。却说竹凤阿自领了雪公之命,不敢怠慢。随即回见柳友梅,将一女双栖的事,委曲说了一遍。柳友梅道:“这事在知己前怎好假词推托,只是小弟与家母说来,小弟寒儒,安能有福遂消受此二位佳人。况此事已不知经了多少风波,小弟与兄阔别久了,不曾与兄细谈衷曲,今日可试言之。”便将张、刘二生抄诗,周荣作弊等事,从头至尾与竹凤阿说了一遍。竹凤阿道:“人心之险,一至于此,可恶,可恶!只是雪公今日此举,略去富贵,下交贫贱,是真能具定见于牝牡骊黄之外者。佳人难得似功名,吾兄慎勿错过。”柳友梅笑道:“据如今看来,佳人反易似功名了。”竹凤阿道:“兄今日不要把功名看难,佳人就看易了,古今绝色佳人,不必皆自功名上得的,而掀天的功名富贵反自有佳人上来的。此范蠡所以访西施,相如所以挑文君也。兄已幸遇佳人,何患功名不遂。”说罢,便把雪太守付来的二幅鸳鸯笺递与柳友梅道:“这便是佳人的真迹,功名的左券了。”柳友梅接来,随把二幅诗笺俱展开一看,只见一幅上:

《寻梅》和韵

落落奇姿淡淡容,幽香未许次人逢。心随明月来高士,名在深山识远翁。

引我情深遗梦里,思君魂断暗香中。一林诗意知何限,可欲乘风寄冥鸿。

又一幅上是:

《问柳》和韵

临风遥望意悠然,似与东皇合旧缘。照酒能留学士醉,侵衣欲动美人怜。

看来月里神余媚,移到花间影自鲜。珍重芳姿漫轻折,春深有意与君传。

柳友梅看毕,却原来就是和成的《寻梅》、《问柳》二诗,便赞道:“诗才俊逸,真不减谢家吟雪侣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竹凤阿道:“只等尊慈之命,便好回复雪公。”正说间,忽见抱琴走进来道:“学院科考在即,府里录科的案上,相公已是第一。”竹凤阿道:“恭喜,恭喜!”柳友梅道:“小考何喜?”竹凤阿道:“虽然小喜,然今日佳人才遇,便已功名有基,岂不可喜!”二人说罢,柳友梅就进去与母亲说知,杨氏自然允从,就把二诗珍藏好了。当晚就留竹凤阿住下。

次早,柳友梅自己要赴考,竹凤阿要去回复雪太守,两人吃过早膳,正好同行,便一径渡过钱塘江,来到杭州城。才到钱塘门,只见一只大船歇在码头,满船挂孝。只见雪太守的执事也在船旁。不一时,雪太守素冠素服,在舟中奠别,哭声甚哀。竹凤阿、柳友梅看见,不胜惊讶道:“却是为何?”忙问众人,众人道:“是福建梅老爷的灵柩,今日小姐扶回京,太爷在船奠别。”竹凤阿道:“原来梅公已死,这等弟辈在雪公面上,也该走遭。”柳友梅听说,惊呆了半响,道:“正是也该走遭。”随叫抱琴去备了些吊奠的礼物,写了两张名帖,一同到官船边来致吊。二人拜过,雪太守就邀二人到自己船中来坐下。便对竹凤阿道:“前将舍甥小女的事相托贤侄,不想梅舍亲遂尔去世,电光石火,能不痛惜?”竹凤阿道:“前领老年伯盛意,已一致达柳伯母,伯母已自俯从,只待秋闱榜发,便好谐姻。不料梅公竟尔仙游,令甥女转还有待了。”雪太守道:“老夫言出信从,虽然有待,舍甥女终身便百年永托矣!”柳友梅道:“小婿承岳父洪恩提挈,五内铭感,今闻梅岳父仙游,心胆俱裂,始终安敢二心。”雪太守道:“我也知贤婿钟情,非负心人可比。”说罢,柳友梅因考事迫促,只得起身告辞道:“本该相送,因考期在迩,不敢停留,万望鉴原。”雪太守道:“莫拘细礼,这是贤婿前程大事。”柳友梅只得告辞,竹凤阿也别去不题。

且说刘有美自录科这一夜回家,仍恐雪太守查验,好几日不敢出头。雪太守见张、刘二人如此行径,一定是个小人,为此倒不提起。到发案日,亦以无名字愧之。

这一日发了案,家人来报知刘有美道:“相公,府里录科案发了。”刘有美忙问道:“可有我的名字?”家人道:“想是不见有。”刘有美皱着眉,道:“那雪公忒也好笑,诗辞是游戏事,我文字是的真的,为何便遗落我。”又问道:“第一是谁?”家人道:“就是柳友梅。”刘有美道:“是我?”家人道:“不是,是柳友梅相公。”刘有美道:“原来是他,我说一定是小柳了。咦,雪老、雪老!常言道:冷一把,热一把,你看中意了小柳,为何就遗落我起来,难道我文字也是假的?”背着手,垂着头,踱了几踱,只见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道:“有了,有了!前日小柳送诗的时节,有两个姓张姓李的同行,我也认得他,想也是钱塘学里,想那日也往送诗,一定也为着雪小姐的事。何不寻他商议一商议,计较一计较。”思算已定,便吩咐家人道:“我为考事不遂,要进京纳监,你为我收拾些行李停当,今日就要起身。”说罢,便到赵文华处讨了一封书荐到严府里去,便回家取了行李。刘有美已断弦过了,又无内顾之忧,一径到杭州来等那张、李二人。

原来张良卿也为抄诗一事仍恐发觉,倒躲在李君文家里,叫李君文在外边打听风声。这一日,刘有美去寻,恰好半路就撞见李君文,便上前深深地作一揖道:“李兄哪里去?”李君文抬头,认得是刘有美,便问道:“刘兄哪里去?”刘有美便道:“有事相商,特来拜访。但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,必竟要到尊府去。”又问道:“前日的张兄在家么?”李君文道:“张敝友这两日倒也在舍下养病。”李君文就同刘有美一径到家来。吩咐小的们去请张相公出来,刘相公在此。小的们进去说了。张良卿听得,误认是柳友梅,不敢出头。小的连催几次,躲在内书房,声也不应了。李君文见不出来,只得自进来道:“老张,不是那小柳,是刘有美,出来何妨?”张良卿道:“我只道是小柳,不敢出来。”李君文道:“若是他,我已先与你回了。”张良卿便同李君文出来相见过。刘有美道:“雪小姐的事已变卦了,二兄可晓得么?”张良卿道:“小弟有些贱恙,连日杜门,未知其详,托李兄打听,不道幸遇吾兄。”刘有美道:“雪太守招小柳为婿,前日录科案上取了,他是第一,这便无私而有私了。”李君文道:“我兄一定想必是超等了。”刘有美道:“哪里还轮到小弟,小弟已在孙山之外了。”张良卿道:“吾兄大才,为何也被遗落?这便不要怪也不取小弟了。”刘有美道:“原来兄也见屈,可恶,可恶!”李君文道:“屈已屈了,如今却有什计较?”刘有美道:“依小弟算计,须弄他一个大家不得,方出我气。”张良卿道:“如何弄个大家不得?”刘有美道:“近闻朝廷有采办宫女之说,小弟现拜在严太师门下,到京中可把梅、雪二小姐的天姿国色吹在他耳朵里,梅、雪二老儿素与严太师作对,今梅老已死,雪老孤立无援,待他动一疏,再把雪老拿进京师,然后降一旨意,把梅、雪二小姐点进宫来,这便大家不得了。”李君文拍手道:“好计,好计!若如此,任凭那柳生妙句高天下,陪了夫人又折兵。只是到严府中去,须要备些礼物。别件看不上眼,必是些金珠玉玩才动得他。”张良卿道:“既要出气,也说不得了。”刘有美道:“若是礼盛些,还可与严太师处讨个前程,出来还做得官哩。”张良卿道:“既如此,我有明珠一颗,现具黄金十两拿去打杯,再拿些银子,就央老李与我去觅些玉玩骨董,明日就同刘兄起身进京。总是如今科甲甚难,谋个异路前程也罢。”便留刘有美在家里住下,把些银子就央李君文去买玉玩。自己又收拾些铺陈行李停当,雇了船,次早就同刘有美起身进京不题。正是:

尽道人谋胜,谁知天意坚。天心如有定,谋尽总徒然。

因这一去有分见:塞北他年走孤飞之才子,江南异日增落魂之佳人。未知日后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一回 古寺还金逢妙丽

诗曰:

由来方寸可耕耘,拒色还金忆古人。仗义自能轻施与,钟情原不在身亲。

百年永遂风流美,一夜相逢性命真。不是才多兼德至,花枝已泄几分春。

却说柳友梅自遇了梅、雪二小姐的姻缘,心上巴不能个早登了云梯月殿,成就了风友鸾交。哪晓得半中间梅公一变,如玉小姐扶柩回金陵。翌日与雪太守话别后,别了竹凤阿,自己同抱琴一径到学院前,寻个下处歇了。心上好生忧闷,暗想道:“我只道佳人已遇,只要功名到手,遂了吾母之志,应验了‘金榜题名’,然后‘洞房花烛’的两语,谁料半中间忽起了这段风波。如今功名未卜何如,玉人又东西飘泊,不知寻梅问柳的姻缘又在何日相逢矣。”心下这般想,便没心绪起来,倒把为功名的心灰冷了一半。没奈何;只得叫抱琴跟了出外闲步。行了三四里,忽到一座古寺,进得寺门,门前一尊伽蓝就是大汉关帝像。柳友梅拜了两拜,想到前在栖云庵曾把姻缘问过神圣,许我重结鸳鸯的签诀,今果有验,但日下姻缘尚在未定之天,何不再问一问。想了一想,仍旧祷告了,就将签筒摇了几摇,不一时,求上一签,只见依旧是栖云庵的签决。柳友梅看毕想道:“若如此签,便不患玉人飘泊矣。”拜谢过,便走进寺中,但见古树茏葱,禅房寂静,鸟鸣隔叶,花落空苔,并无一人。遂步到正殿上来,只见佛座侧边失落一个白布搭包,抱琴走上拾起,一看内中沉沉有物,抱琴连忙拿与柳友梅,打开一看,却是四大封银子,约有百余金。柳友梅看毕,便照旧包好,叫抱琴束在腰间,心下想一想,对抱琴道:“此银必是过往人偶然遗亡或匆忙失落的,论起理,我该在此候他来寻,交付与他,方是丈夫行事。只是我考期在即,哪里有功夫在此守候,却如何区处?莫若交与寺僧,待他还罢。”抱琴道:“相公差了,如今世上哪有好人!我们去了,偏寺僧不还,哪里对去?却不辜负了相公一段好意。既要行此阴骘事,还是等他一等为妙。”柳友梅道:“你也说得是。”只得没法,两人在寺中盘桓了一回,又往寺外来,探望了半日,只见日色已西,并无人来。柳友梅见天已渐暮,心上好生不耐烦。

直到抵暮,只见一个老妇踉跄而来,情甚急遽,忙进寺门到正殿上去。柳友梅就随后进来看她,但见在佛殿上、佛座前四下一望,便顿足道:“如此怎了,如此怎了!佛天,佛天!料我性命也活个成了。”不免鸣鸣咽咽哭将起来。柳友梅见老妇如此,忙上前问道:“老妈妈,你为着什来,如此情急?”老妇道:“相公听禀,老身因拙夫为盗相扳,现今系狱,冤审赃银一百二十两,要纳银赎罪。昨日没奈何,只得把一小女卖与一位客人为妾,得过价银一百两,那客人也怜我夫主无辜受祸,分外身价之外助银二十两,尚少三十。今早才去领银回家,不道路上遇了公差,老身被他逼慌,只得隐避过了,到此寺中,把银放在佛座下。避过公差,老身忙出寺门,竟忘取了银子,到家想着,急急寻来,已自下见,一定已落他人,眼见我一家性命都活不成了。”老妇一边说,一边下泪,说罢又大哭起来。柳友梅道:“原来如此,你不须啼哭,幸喜银子我拾得在此,我已等你一日了。只问你银子是几封?何物或贮的?”老妇道:“银子是四封,外面是白布搭包。”柳友梅道:“不差。”就叫抱琴在腰间解出交与老妇道:“如今收好了。”妇人见有了原银,喜出望外,便拜倒地下道:“难得相公这样好人,只是叫老身何以补报!求相公到舍下去,叫我小儿小女一家拜谢相公。”柳友梅道:“天色已暮,我就要归寓了。”老妇道:“相公尊寓却在何所?”柳友梅道:“在学院前。”老妇道:“老身家里也就在学院东首一带槐柳底下,相公正好到寒舍作寓,待老身补报万一。”柳友梅因天色已夜,就一径归去。老妇就随后追来,抱琴也跟着。

不一时,已到院东一带槐柳树下,就是老妇的门首了。老妇死也要留柳友梅进去,柳友梅望见自己寓所已近在西首,只得进去一遭。老妇迎进去了,柳友梅坐在中间一个小小草堂里面,但听得内边呜呜咽咽,像个女子哭声,甚是凄楚悲凉,正是:

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。情悲欲绝处,定然薄命之红颜;

肠断几回时,疑是孤舟之嫠妇。余音听到凄其处,事不关心也觉愁。

柳友梅听到伤心,不觉自己也堕下泪来,转沉吟不动身了。

抱琴走进道:“夜已黄昏,相公好回寓了。”柳友梅才要起身,只见老妇已点出灯来,随后便领出十余岁的孩子,年方二八的一个女儿。就叫女儿:“你且拭干了泪眼,拜了大恩人!”柳友梅连忙走开,那孩子与女子是扑地四拜。柳友梅一眼看看那女子,只见那女子生得如花似玉,美艳异常。但觉:

纤腰袅娜,皎如玉树风前;粉面光华,宛似素梨月下。

泪痕余湿处,乍疑微雨润花容;眉黛锁愁时,还拟淡烟凝柳叶。捧心西子浑如许,远嫁昭君近也非。

柳友梅看了,不觉魂消了半晌。便问道:“妈妈,方才的令爱就是日间所言的么?”老妇人含着泪道:“正是,只因她心上不愿嫁那客人,为此在里面啼哭。”柳友梅道:“果然可惜了你女儿。”老妇道:“也是出于无奈,老夫妇只生得一子一女,实实是舍不得的。”柳友梅道:“这个自然,只是今晚我要回寓,明日你可到我寓中,我有话与你说。”说罢,柳友梅就要回去,老妇苦留不住,只得放柳友梅回寓了。

柳友梅独在寓中,心下想道:“我只道美貌佳人天下必少,不料今日还金之后,又遇着如此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。只可惜红颜薄命,就要遗落外乡,我何计以救之?约算囊资,尚有百金,只不能足三五之数。”想了一想道:“有了,不免写一字到竹凤阿处,暂借应用。救人患难,也说不得了。”次早便写书叫抱琴到竹凤阿家里去了。自己把囊资约算,足有百金,便准等老妇来。老妇因感柳友梅的恩德,次早也就来拜谢。柳友梅道:“此何必谢。只是你女儿既已与人,若还原银,可还赎得么?”老妇道:“那客人也怜我夫妇无辜受累,这百金明是多出的,我女儿能值许多?若还原银自然肯的。只是还银夫便死,留银女又亡,也是没奈何耳。”言至此,那老妇又扑簌簌落下泪来。柳友梅道:“你不必悲伤,我已停当一百两银在此,你可将原银送还那客人,倘后日少银,通在我身上是了。”老妇道:“难得相公这样好心,真是重生父母,只是叫老身怎生受得!”柳友梅道:“银钱事小,救命事大,人在颠沛患难中,我若不救,谁可救来?”老妇道:“只是何以图报相公?”柳友梅道:“既要救人,安敢望报。”老妇没奈何,只得拿了柳友梅的银子,辞谢了别去,就将原银送还了客人。将柳友梅的银子先纳完官,然后来到狱中,见了丈夫李半仙,将柳友梅还银赎身的事细细与丈夫说了一遍。李半仙道:“世上有这样好人,是我再生父母了。只是受人大恩,何以报答?可就把我女送他,只不知可曾娶室?若是娶过,便做个侍妾也罢。他行了这般阴德,还有极大的造化在后面哩!”李老妇道:“我心上也是如此。”那狱中人听见说了,也道:“不要说你一个女儿,这样人,便是十个女儿也该送他。”李老妇遂别了丈夫归来,家里就治些酒肴,傍晚就来请柳友梅道:“受相公这样大恩,真起死肉骨,今晚聊备一杯水酒,以尽穷人之心。”柳友梅道:“绥急时有,患难相扶,何必劳妈妈费心,况我场事在即,料没功夫领情。”老妇道:“请相公吃酒,相公自不屑,但有事相求,必要相公到寒舍走遭。”柳友梅道:“若是少银子,明日就有,我已着人回去取来。”老妇道:“不是银子,另有事回家。”柳友梅道:“有事就此说明,何必更往。”老妇道:“一定要相公去。”柳友梅被逼不过,只得去走遭。

随闭上寓房,一径同到李老妇家来。

老妇领着柳友梅直到内房中,只见几案上齐齐整整已排列许多酒□。房屋虽小,却也精洁幽雅,尽可娱目。中间挂一幅名画,焚一炉好香,侧里设一张竹榻,挂一条梅花纸帐。庭子内栽着些野草闲花。柳友梅坐下暗想道:“好一个洁净所在,倒可读书。”不多时,李老妇拿出一壶酒道:“柳相公请上坐,待老身把酒奉敬,以谢大恩。”柳友梅道:“这不敢当,我还不曾问得妈妈,你夫主姓什名谁?近托何业?如何为人扳害?”李老妇道:“拙夫姓李,号半仙,风鉴为业。只因在人丛里相出一大盗,为他扳害,以致身家连累,性命不保。”柳友梅道:“原来如此,真是无辜受罪了。”李老妇道:“老身倒不曾请问相公尊居何处,尊姓尊号,曾娶过夫人否?”柳友梅道:“小生姓柳,字友梅,家世山阴,已定过杭州雪太爷的小姐。”李老妇道:“我说相公一定是个贵人,老身受柳相公大恩,苦无以报。就是昨日相公看见过的小女,名唤春花,长成一十六岁了,情愿与柳相公纳为婢妾,永执巾帚,以尽犬马之报。”柳友梅道:“言重,言重!小生断无此心。”李老妇道:“柳相公虽无此心,老身实有此意。相公的大德,我已与拙夫说知,实出自拙夫的意思。”说罢,便唤女儿出来。

原来这李春花生得姿容妖艳,美丽异常,又且性格温柔,颇娴诗句,兼善麻衣相法。那日见了柳友梅,便晓得他是个贵人,好生顾盼留意,只恨身已属人。谁知柳友梅又有意救她。为此这晚也情愿出来执壶把盏,如执婢女之礼。柳友梅看见,便惊讶道:“岂有此理!我去了。”即忙起身就要出来。哪晓得门已闭上,母女二人苦劝留住。柳友梅无可奈何,只得勉强坐了,心下暗想道:“这分明要活活捉弄我了。我今晚还是做个鲁男子,还是做个柳下惠?学柳下惠不可,还是学鲁男子罢。”思量了又要起身。春花女又扯住了不放。又转念道:“料今夜学鲁男子也是我,学柳下惠也是我,只要定了主意。”心下这般想,只见春花女斟着一杯酒,伸出笋尖样雪白一般的玉手,双手捧来,递与柳友梅。柳友梅至此但见灯光之下有女如花,也不觉心醉魂消,不好意思,只得接着酒饮了。春花女又执壶斟起一杯,柳友梅心下想道:“酒乃色之媒,酒能乱性,不可吃了。”便推辞道:“小生量浅,吃不得了。”春花女又百般地劝诱,柳友梅只是不饮。老妇见柳友梅坚拒不饮,只得说道:“柳相公不用酒,想要睡了,就请内房去睡罢。”柳友梅道:“睡倒不消,只求一壶茶,坐一坐,天明就要去。”老妇又去泡一壶好茶,烧一炉好香,叫女儿陪了柳友梅,自己同儿子去睡了。柳友梅坐便坐下,怎当她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坐在面前,那心猿意马,哪里捉缚得定,只得寻一本书来观看。就在书桌上抽出一本来,恰好乃是一本感应篇,展开一看,看到后面,只见载的陆公容拒色故事,有诗一首云:

风清月白夜窗虚,有女来窥笑读书。欲把琴心通一语,十年前已薄相如。

柳友梅看了叹道:“好个‘十年前已薄相如’,古人此语若先为我柳素心今夜说了。想起来这事,我柳素心断不可行。”春花女道:“贱妾闻鲁南子拒门不纳是不可行也,柳下惠坐怀不乱是或可行也。柳相公何必太执?”柳友梅道:“岂不闻以鲁男子之不可,方可学柳下惠之可。我柳素心是学鲁男子不是学柳下惠的,这事断乎不可行!”春花女见话不投机,只得又捧了一盏茶自吃了半盏,剩却半盏又亲手的奉与柳友梅。柳友梅见春花女娇羞满眼,红晕生颊,至此又舌吐丁香,唇分绛玉,双手奉过茶来,愈觉欲火难禁,色情莫遏。忽又转一念道:“我柳素心若行此事,便前功尽弃矣。”接了茶,便顺手地泼在地下。但见月色当窗,花影如画,推开一看,如同白昼。春花女道:“‘月色皎矣,佼人僚矣’。正妾与相公今夕之谓也。”柳友梅道:“岂不知‘有女如云,虽则如云,匪我思存。’”春花女听了,蹙着眉,半晌无语,不免垂下泪来道:“如此说来,柳相公必弃捐贱妾矣。妾虽自献,实以相公才德容貌不是常人,愿以终身永托,故中情孔切至于如此。此文君所以越礼于相如,红拂所以私奔于李靖也。今柳相公如此,使妾何处容身?早知今日反成累,悔不当初莫用心。”柳友梅听到此处,转不觉情动于中,对着李春花道:“小娘子不是这般说,这事于我辈读书人前程最有关碍,小娘子既系慧心之女,小生也非薄情之士。终身之计,俟令尊出狱,明行婚娶就是了。”春花女道:“只恐柳相公既已好逑淑女,焉肯下顾小星。今日倘尔不纳,异日安肯相容。”柳友梅道:“小娘子不要错认小生,小生曾于西湖上题诗,遂成姻眷;啸雪亭咏句,实结良缘。”便将梅、雪二小姐的亲事一一说了,道:“小生原系钟情,非负心人可比。”春花女道:“原来如此,谚云:‘娶则妻,奔则妾。’自媒近奔,妾愿以小星而待君了。但恐他日梅、雪二夫人未必肯相容耳。”柳友梅道:“小生非系钟情,可无求于淑女,既求淑女,安有淑女而生妒心者?倘后日书生侥幸,若背前盟,有如此月。”春花女道:“若得相公如此用心,虽仓促一言,天地鬼神实与闻之,纵使海枯石烂,此言亦不朽矣!只是贱妾尚有一言相赠。”柳友梅道:“小娘子金玉,敢求见教。”春花女道:“千秋才美,固不须于功名富贵,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。今柳相公既具拾芥文才、如山德行,今年又适当鹿鸣时候,若一举成名,便百般如愿矣。贱妾深有望于相公。”柳友梅道:“小娘子至情之言,当铭五内,倘得十进,后会有期。”二人说罢,只听得鸡声三唱,天色已明。柳友梅就起身出门,春花女直送至门首,临行又嘱咐道:“柳相公前程得遂,莫负此盟。”一边说,一边落下几点泪来。柳友梅至此转忍不住,也眷恋了一回,没奈何,只得分手别去。正是:

意合情方切,情深别自难。丈夫当此际,未免意情牵。

未知柳友梅别后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二回 西湖玩月续春游

诗曰:

富贵由来自在天,达人识破始悠然。好花于树终须落,明月一年得几圆。

有酒莫教杯放去,进山且与目留连。沧桑变幻知何尽,行乐春秋便是仙。

且说柳友梅自别了春花女回到寓所,不觉神情恍惚,如在梦里,暗想道:“夜来若主意一差,岂不前功尽弃?幸喜还把握得定,只是我看此女姿容如名花系念,情思如飞鸟依人,使我心醉魂消,于梅、雪姻缘外又添出一段相思之苦。”不一时,只见抱琴随着竹凤阿一同来到寓所。竹凤阿道:“昨见华翰宠顾,不知吾兄要银何用。及问尊使,方知吾兄成此盛德之事。小弟亦乐观其成,为此亲自送来。”说罢,便叫抱琴取出银子。竹凤阿道:“银子倒是一百在此,恐吾兄资李缺乏,因此多带几两,以足吾兄之用。”柳友梅道:“吾兄慷慨如此,真不减鲍叔之高情矣。”柳友梅就将五十两叫抱琴送到李妈妈家去。

却说春花女别了柳友梅,进去对着母亲道:“世间有这样好人,昨夜我几番劝诱他,他并无邪念,好一个正人君子。及至孩儿把终身相托,他又许我明行婚娶,若负前盟,有如此月。深情厚德真令人寤寐难忘。”李老妇道:“柳相公行如此阴德,又如此多情,他日前程万里,正未可料,我儿即做他一个婢妾也有荣耀。”正说间,只见抱琴已将五十两头送来,李老妇连忙接住道:“世上难得你相公这样好人,老身举家感戴。”抱琴道:“我家相公生平极肯济人患难,凡遇人有事,就像自身上的一般。”抱琴交付了银子去了。

李老妇就把银子去纳足了官,上下使用又去了数金,真个钱可通神,就放了李半仙出来。这一番父子团圆,夫妻完聚,哪一个不感柳友梅的恩德。次日,李半仙也亲到柳友梅寓所拜谢不题。正是:

济人须济急,救人须救彻。不有拿云手,网罗谁解结。

且说柳友梅自救了春花女一家,冥冥之中,又添了许多阴德。囊资短少,又喜有竹凤阿乃是一个好施的朋友,与他一力周旋。虽姻缘成就不在他的心上,却记春花女之言,与母亲慈训暗合,遂安心读书,以图进取。却好提学考过,发案日学院李念台面行发落,把柳友梅的文字大加称赏,高高的又取了一个第一。只因科考一日不见了刘有美、张良卿,及发案日又不见二人,柳友梅甚不放心,细细打听,方知已同进京纳监去了。

时光易过,倏忽之间早又秋试之期。柳友梅随众应试,就约了杨连城、竹凤阿等一同赴试。到了八月十五日,三场完毕,柳友梅出来,对着杨连城、竹凤阿道:“今试事已毕,揭晓又还有几日,功名自有天命。当此秋光皎洁,月华叫媚之时,两湖之景比春日正妍,真可乐也。”竹凤阿道:“文战己毕,正宜登山临水,以洗涤尘襟。”杨连城道:“好舒秋兴,以续春游。”三人各各有兴。柳友梅便叫抱琴发了行李,鼓棹往西湖游玩。

这一番再来,西湖景致比那二月间更自不同。但觉江流有声,断桥垂露,山高月小,波清烟素。是日八月既中秋,月光正圆。放舟至湖,天影将暮,三人到了,心旷神怡,把酒临风,豪兴自别。但见:

银湖明月,空澄万丈水光寒;

木丞棹笙歌,宛转数声山树碧。

长烟横素练,迷离绕堤畔残杨;

秋气敛晴空,皎洁拟断桥积雪。

金风动,玉露浮,疑是广寒宫阙通;

碧梧深,素波静,恍如皓魄女仙来。

正是春来花柳还如昨,秋湖山水便不同。

柳友梅看了,想起当日湖上题诗的事,便对杨、竹二生道:“湖上题诗,舟中窥美,曾几何时;湖上顿易,风景云殊,如同隔世。不知玉人飘泊今又在何处也?”竹凤阿道:“人有悲欢,月常圆缺,世事奇奇怪怪,安能无变易之理。且从来好事多磨,良缘虽遂,然佳人才子实天作之合,又非人可预度。”柳友梅道:“但恐世态似秋云,人情如活水。我想老刘与常辈何等相知,隔日尚尔同舟,明朝就如敌国,人心难测一险至此。安知今日他不另起风波。”竹凤阿道:“只是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有何益处!”三人把酒对月,又赏玩了一回。

不觉夜色将阑,籁声渐寂,湖上游船略略稀少。柳友梅又同着杨连城、竹凤阿复携酒到苏公堤桥上,把红毡铺下,三人席地而坐,饮酒望月。但见万里无云,月光如洗,不一时,彩霞斗艳,华色争妍。原来月是太阴之精,到得秋气皎洁时际,白帝司令,金风一动,便华采异于常时。是夜更阑人静,云霞凑集,那月里的精神发见出来,便结成一团华采,千层秀丽,分外光明。柳友梅与杨连城、竹凤阿望见,疑是月里嫦娥裁下的绫罗锦绣,又似那广寒仙子舞罢的霓裳羽衣,正是:

未曾身到蟾宫里,如在瑶台琼屋中。

柳友梅看见欢喜不尽,便对杨竹二生道:“昔贤苏东坡中秋望月,曾有二词:一首是《念奴娇》,一首是《水调歌头》。词中意思若先获我心者,试歌一遍,与二兄饮酒何如?”杨连城道:“得兄豪兴如此,真不辜负好月。”竹凤阿道:“柳兄意思莫不是要借东坡词句,一吐胸中浩气么?”说罢,柳友梅便把东坡二词歌道:

念奴娇

凭高远眺,见长空万里,云无留迹。桂魄飞来光射处,冷侵一天秋碧。玉宇琼楼,乘鸾来去,人在清凉国。江山如画,望中烟树历历。我醉拍手狂歌,举杯邀月,对影成三客。起舞徘徊风露下,今夕不知何夕。便欲乘风,翩然归去,何用骑鹏翼?水晶宫里,吹断一声横笛。

水调歌头

明月几时有?把酒问青天。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?我欲乘风归去,又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?转朱阁,低绮户,照无眠。不应有恨,何事长向别时圆?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蝉娟。

柳友梅把二词对月浩歌,音喉清亮,响彻云际。每歌一字,几尽一刻。飞鸟为之徘徊,壮士听而欲泪。歌罢,杨、竹二生齐拍手道:“好歌,好歌!”竹凤阿道:“昔从东坡镜心吟出,今从柳兄绣口歌来,深情远韵,听者魂销。”杨连城道:“若使坡仙听得,千载下又添一知己。”三人说说笑笑,不觉露气满空,暗侵衣袂,真吃到大家酩酊,但见东方欲白,方才归舟。正是:

月为留人人意醉,人因恋月月华妍。年年月下人同玩,岁岁人间月几圆。

却说柳友梅与杨、竹二生西湖玩月之后,又游玩了数日,方同回家。到了揭晓之日,柳友梅高高地中了浙省第一名解元,报到家中,杨氏夫人不胜欢喜,及闻内侄杨连城也中了第五名的经魁,益发喜出望外。只有竹凤阿不曾中得,柳友梅深为扼腕。

竹凤阿心上因不喜文,倒也不在心上,过几日又去应武举了。

雪太守闻知柳友梅中了解元,也不胜欢喜。自谓择婿有限,随差人到金陵梅小姐处报喜。顺便就接雪公子并梅小姐一同回杭州。李半仙听说新解元就是柳友梅,忙回去与女儿说知。春花女亦满心欢乐不题。

且说梅如玉小姐自扶枢回金陵去后,就安葬了梅公,心下便要回杭州,又因思慕父亲,不忍遂别,为此蹉跎过夏,直到中秋。又因雪公于纳了南雍,秋闱也不免就进去观场。为此耽搁过了八月望后,哪晓得天下事竟有出自意外的。雪公子年纪不止一十六岁,文字倒也清通,竟已三场完毕,及到揭晓,却也中了第二十七名的文魁,报到梅小姐家来,梅小姐也不胜之喜。恰好雪太守是日要差人往南京报喜,那南京捷报雪公子的人早已到了。

雪太守看见了报人,不觉惊喜交集,说道:“我家公子小小年纪,虽然纳个南雍,今年也只好观场。哪有侥幸就中之理。”报录的道:“这个难道好哄得老爷的!”雪太守喜出望外,随即打发了报录的。却好雪公子与梅小姐也到了。这一日大排筵宴,随排了三桌酒在后衙啸雪亭上。雪太守与夫人坐了一桌,如玉小姐与瑞云小姐也合了一桌,公子雪莲馨因是日是个新贵。雪太守因命他倒坐了一个独桌。这一日夫妻父子之乐,甥舅姊妹之欢,好不快活热闹。梅如玉小姐虽然心上忆念梅公,然是日闻知丈夫柳友梅已中解元,心上也自欢喜,一同饮宴,真是合家欢乐。

正在饮酒间,忽门上报道:“禀老爷,外面天使到。”太守忙排香案出来迎接。只见四个校尉,捧过圣旨,开读道:

朕闻成宪者,祖宗之遗制,功今者,国家之大经。凡尔臣工,罔敢或逾。今尔雪霁伪立私党,倡作诗词,背弃程法,靡乱风俗,废本朝之盛典。习晋唐之陋规,祖宗成宪何存?国家功令安在?束力下锦衣卫,拿问奏复。

读罢,四校尉就把雪太守去了冠,带上了刑具。这一日就要动身。雪公子听得,年幼不谙什事,直惊呆了。出堂来,见父亲拿下,身系缧薫,不觉就哭起来。四校尉道:“你儿子是个举人了,快叫他弄些盘费与我,今日就要动身的。”雪太守忙对雪公子道:“我儿你不用啼哭,圣明在上,我又无大故,此去料没什事,只为这诗题一事起的祸根,我去后可速速与你柳姐夫商议。你虽年少,幸喜已得成名,但学问未足,来春就要会试,你须专意读书,以图上进。柳姐夫是才高学博的,你当以师资相与,方有益处。我去家眷即发回苏,你就可同柳姐夫上京。我去自有主张,不必以我为念。”雪公子道:“只是爹爹此去前途保重,凡事相机。”雪太守道:“这事我自有处,不须你吩咐。”那校尉见无银使用,便立催起身。原来雪太守虽做个黄堂,却因平日清廉,竟无银子。又因雪莲馨一中,费用去了。为此这一日,雪公子勉强在内边凑得一百两银子,送与校尉,权为路费。校尉嫌少不要,只得又在库吏处凑了五十两添打发了校尉,校尉尚不足意,便星夜促他起身。雪夫人与二小姐在内衙闻知,惊得无计可施,不知祸从何起。雪公子尚舍不得父亲,遂去苦苦恳留,那校尉哪里肯放松,只是立逼起身。父子二人无可奈何,只得分手,洒泪而别。正是:

欢处忽悲来,喜后兼愁集。世事梦中身,人情云里月。

未知雪太守去后凶吉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三回 连及第驰名翰院

诗曰:

人生何境是神仙,服药求医总不然。寒士得官如得道,贫儒登第似登天。

玉堂金马真蓬岛,御酒宫花实妙丹。漫道山中多甲子,贵来一日胜千年。

却说雪太守去后,公子雪莲馨遂进后衙来,雪夫人接住,含着泪眼问道:“你爹爹临去可有什吩咐你?这番事因什起的?”雪公子道:“爹爹说这事总为诗题一事起的。”如玉小姐听见,不免也掉下泪来道:“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做孩儿的带累爹爹了。”雪公子道:“这也不独为此,总是如今权臣当道,小人得志,君子道消,故有此事,不过借此为由耳。”雪夫人道:“你爹爹去后,还是在此,还是回苏?”雪公子道:“爹爹吩咐,家眷即发回苏,我就去同柳姐夫商议入京。”雪夫人道:“既如此,我这里可就打点回苏。你可就到山阴柳姐夫家商议进京,一来看你爹爹,二来就好会试。只是你到柳姐夫处,他是有才学的,必有识见,须与他商议一个万全之策,保得你爹爹无事才好。”雪公子道:“孩儿自然与他细细商议,母亲且请宽怀。”雪大人道:“长安险地,就是你到京中,凡事也要留心谨慎。”雪公子道;“这个自然,只是母亲与二姐姐在家,且莫忧愁,孩儿到京,便有消息。”雪夫人道:“正是须早寄个信来。”雪公子忙收拾行装,别了雪夫人、二小姐,叫一能事家人跟了,一径到山阴来寻柳友梅。

却说柳友梅自中了解元,家里送旗匾,设筵宴,亲朋庆贺好不热闹。只待诸事略定,就要到雪太守处,行过梅雪二小姐的聘,定那寻梅问柳的姻缘;并去再访春花,践却前盟,以完终身大事,方快心畅意。忽报雪莲馨也中了心下益发欢喜。及过数日,忽闻雪公被拿,心上好生惊讶,暗想道:“这祸从何而来?我想雪公平日清廉,又无大故,如何被拿?总是找良缘不偶,好事多磨,故多这些翻云覆雨的事。功名虽稍遂,佳人犹未谐,叫我柳友梅如何放心得下。但此事必有缘由,不知从何处起。”想了一想道:“是了,是了,一定又是刘有美与张良卿这匪人在严府里边弄出来的了。他今进京已有半年多了,深恨雪公查诗并科举无名的事,为此又起这段风波耳。”才想念间,忽抱琴报道:“外面雪相公拜访。”家人呈上名帖,柳友梅忙出来迎接。相见过,柳友梅道:“啸雪亭一会,不觉已自半年,忽闻秋翮搏云,伫看春龙奋迹。”雪莲馨道:“吾兄月桂高攀,不日杏林独步。小弟驽马之驾,焉敢望其后尘?”柳友梅道:“只不知岳父盛德,为何罹此奇祸?今岳母家眷尚在杭城否?”雪莲馨道:“奉家严之命,已发回苏了。”柳友梅道:“正该如此,以避不测。但不知此事祸从何起,吾兄可晓得么?”雪莲馨道:“小弟年幼,未谙世务,只是家父临行曾说‘此事总为诗题一事起的’,小弟想诗辞不过小事,为何触怒圣明?”柳友梅道:“如此倒是小弟累及岳父了。”雪莲馨道:“这与吾兄何干?”柳友梅道:“吾兄未知其详。岳父春间曾有一诗题在外,小弟曾于西湖游玩,同一敝友刘有美题过;又于月下闻吟,同一张良卿咏过。后将二诗送到岳父府中,不料竟被二人窃取,写做自己的,反把小弟原诗沉没过了。直到岳父录科面试,方知小弟原诗。次日,岳父遣使来邀小弟,又被一小人误认,因此亲查,方知二人作弊情由。小弟蒙岳父提挚兼附丝萝。二生被黜,自觉情虚,一同避进京去,一向不知下落。近日有人传说,他二人现在严相公门下。这风波一定是他起的。”雪莲馨道:“原来有这一段情由,这风波从此而起,一定无疑。但目今事体却如何区处为妙?”柳友梅道:“严相国炎炎之势,举朝惮他。夏贵溪尚且不免,杨椒山已被刑戮,力难与争。近日只好以利诱之。但岳父清廉,哪得许多使用,我有一敝友极相契谊,家道颇富饶,做人又慷慨,常有鲍叔、陶朱公之风,可将此事告托他,与他贷银周旋。我想吾友为人任侠,自慨然允从,就一力仗托他是了。”雪莲馨道:“只是何人,便得有此侠骨?”柳友梅道:“不是别个,便是竹凤阿兄。”雪莲馨道:“原来就是竹兄,他原来如此义侠,明日就同吾兄去拜托他。”柳友梅道:“还有一事,他令叔竹淇泉现为兵部尚书,又与岳父同年,一发托他在里面周旋。他在同年面上,自肯出力,这便可保无事矣。”雪莲馨道:“吾兄所见甚是,但不知凤阿兄今年曾中么?”柳友梅道:“文场见屈,弟深为扼腕,今又去应武举了,也在早晚一定有报。”雪莲馨道:“明早可同兄拜访。”当晚雪莲馨就在柳,友梅家住下。

次日就同到竹凤阿家来,备说前事,就把雪莲馨的来意,柳友梅一一拜托了他。竹凤阿听了,不觉怒气冲冠,目睁发指,击节道:“天下有这样不平的事?原来张良卿、刘有美二小人又生这段风波来害年伯,真可恶也!‘看来世态金能语,说到人情剑欲鸣’,正今日之谓矣。老年伯的事通在小弟身上,二兄不必忧虑。”柳友梅道:“得如此足感大恩。”雪莲馨道:“仁兄高谊可薄云天,真是陶朱、鲍叔之义风,又具荆轲、聂政之侠气,几令小弟望拜下风。尚未知衔结何地?”竹凤阿道:“谊属通家,事关知己,况老年伯以无故受祸,事在不平,弟当拔刀相助,敢望报乎!”三人才说罢,只见门外一群人蜂拥进堂,竹凤阿惊问何事?众人道:“新解元是哪一位?”竹风阿疑是寻柳友梅的,道:“这不是?”众人道:“不是,是武解元竹相公。”柳友梅道:“这就是了。凤阿兄,恭喜,恭喜!”众人随拥着竹凤阿。竹凤阿随停当了报录人,就留柳友梅、雪莲馨到后书房坐下,商议进京。柳友梅道:“恭喜吾兄武闱高中,不日也要进京,小弟与莲馨兄便附骥相从何如?”竹凤阿道:“若得二兄同行甚好,并约了杨连城兄,一来就好打探老年伯消息,二来知己同行亦不寂寞。只是事不宜迟,即日就该起身。”柳友梅道:“正是宜速行了,明日出行最利,就是明日起身罢。”竹凤阿道:“今晚打点,明日就行。”柳友梅便归去,别了母亲,又去约了杨连城来,叫抱琴搬了行李铺陈,竹凤阿打点了银子,雪莲馨家眷已发回苏,又无耽搁,叫了船,三人便星夜起身,赶进京去。

却说雪太守被校尉拿进京中,便拘禁在狱。原是张、刘二人在严府弄的手脚,又无大故,因此到柳友梅、雪莲馨、竹凤阿来京,尚未审问。竹凤阿随即与叔父竹淇泉说了,在严府里说明挽回,上下使用,去了半万之数,方得事松。雪太守见父子翁婿,已在一处,倒已心宽。

柳友梅在京中捱过残冬,到了新年,转眼又是春闱。柳友梅与雪莲馨、杨连城等一同入场应试,真是文齐福齐,柳友梅已高中了第九名进士。雪莲馨也中了第八十名进士。杨连城也中了第九十名进士。及至殿试,柳友梅中了第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,钦赐翰林学士;雪莲馨是第二甲第十名,也选了馆职;杨连城是第三甲进士,选了苏州府理刑。竹凤阿去应试武闱,倒高中了第一名武状元。因这一年边报紧急,圣旨钦赐文武状元一体优礼,同到金阶面圣,钦赐御酒宫花,游街三日,并宴琼林,好不荣耀。正是:

十里红楼映远溪,状元归去杏莺啼。人生莫羡荣华境,只要文章福运齐。

要知柳友梅去后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四回 为辞婚种祸边庭

诗曰:

姻缘富贵本由天,何事奸谋强欲连。灵鹊原非鸿鸟伴,山鸡岂入凤群翩。

多才自古多情钟,忌士由来忌用贤。谁料花皇自有主,一番风雨一番鲜。

且说柳友梅探花及第,琼林宴后便要谒见相公,也不免就要到严府里去。这一日去谒严相公,严相公留茶。因见柳友梅一表人才,美如冠玉,又是簇新一个探花钦赐翰林学士,严相公便有了心。相见后坐罢,便问道:“原来贤契如此青年。”柳友梅道:“不敢,门生今年二十有一。”严相公道:“前看序齿录上见贤契尚未授室,何也?”柳友梅道:“门生因先京兆早亡,幼孤无力,因此迟晚。”严相公道:“原来如此,如今再迟不得了。”

我尚记得令先尊在京时与老夫朝夕盘桓,情意最密,只不晓得有贤契这等美才,不日奏过圣上,老夫当执斧柯。”柳友梅道:“这个何敢劳老太师。”吃了三道茶,柳友梅就辞谢出来。

原来严相公有一内侄女,就是要托赵文华昔日在山阴县寻亲的,至今未配,那时已嗣在严相公身边。因见柳友梅少年及第,人物风流,便就注意于他,故此留茶询问。知他尚未娶亲,不胜欢喜,明日就托赵文华说亲。赵文华此时已骤升至通政司了。赵文华领了严府之命,安敢怠慢,随即来见柳友梅。二人叙了些寒温客套,赵文华便开口道:“严老太师有一内侄女,今已嗣在太师身边,胜似己出,德貌兼全,妆奁富厚。昨老太师见年兄青年甲第,闻知未娶,特托小弟作伐,意欲缔结朱陈之好,此乃老太师盛意,年兄大喜,使弟得执斧柯,不胜荣幸。”柳友梅道:“蒙老太师盛意,赵老先生美情,本不当辞,只是晚弟已曾定过雪景川之女,虽未行聘,然已约为婚姻,不好另就。”赵文华道:“雪景川之女尚未可必,如今严太师当朝一品,谁不钦仰,况他美意谆谆,眼前便是,如何辞得!”柳友梅道:“雪公之女,久已有约,况他为着小弟受了多少风波,背之不仁,不敢从命。严太师盛意,万望老先生为晚弟委曲善辞。”赵文华见话不入门,摇着头,皱着眉,冷笑笑道:“辞亦何难,只恐佛了老太师的意,不肯就是这样罢的,亲事不成便有许多不便。”柳友梅道:“若说做官,自有官评,这婚姻事却万难领教。”赵文华道:“只怕还该三思,不要拂了太师的意才好。”柳友梅道:“他事尚可通融,这婚姻乃人伦纪法所关,既已有求,岂容再就。

只求赵老先生在太师面前多方复之。”赵文华见柳友梅再三不允,别了柳友梅,回到严府,将柳友梅之言一一说了。严相公听说就是雪景川之女,便道:“雪景川之女素有才貌,去岁张、刘二生到我门下时、盛称他二女姿容绝世,才思无双,只是雪老执拗,不肯轻易嫁人。原来就与柳友梅约为婚姻。只是我如今一个相国的女与他作伐,也不算辱没了他,为何就回绝了我,可好无理!”赵文华忙打一恭道:“老太师请息怒,或者嫌卑职人微言轻,不足取信,另遣一媒去说,他或肯从,也未可知。”严相公道:“贤契尚不肯听,别人焉足取信。我晓得他依仗新探花的势,看不上老夫,我只叫他探花的帽可戴得成!”赵文华道:“老太师且不要着恼,前闻老太师门下中书刘有美与他颇有旧谊,老太师若遣他去说,必一说即从。”严相公想一想道:“也罢,待老夫先亻尽了他。”就着堂后官去请刘中书来。

原来刘有美得借严府的力,也谋做了一个中书。这日闻知太师来请,忙到严府伺候。堂后官通报,刘有美进见,匍匐阶下,连忙打恭问道:“老太师呼唤,有何吩咐?”严相公道:“就是新科的柳探花,老夫有一内侄女意欲招他为婿。昨曾托赵通政为媒去说,他却以定过雪景川之女来推托。闻他与贤契有旧,特此相烦。”刘有美道:“难得老太师这样盛意,柳探花既得为师门桃李,今复乘相府鸾凰,又何幸至此!”严相公叹道:“贤契如此说,他偏看不上老夫,前日竟把老夫回绝。我也罢了,只我想来我一堂堂相府,要招一东坦也不可得,岂不遗笑于人?何以把握朝纲!为此,再烦贤契通达愚意。他若肯时,老夫自然俯从,他若不肯,也悉凭他。只是叫他不要错认了主意。”刘有美忙打一恭道:“待中书委曲去说,以利害说之,不怕他不从。”遂别了严公,寻到柳友梅公寓,长班将名帖传进,柳友梅晓得是刘有美,心下想道:“一定此来又为严府作说客了。”忙出迎接,二人喜笑相迎。见礼毕,刘有美道:“两年契阔,小弟无日不思,今幸相逢,然咫尺有云涯之隔了,不胜庆幸。”柳友梅道:“闻兄一向在严府中,小弟入京便欲来访,但侯门似海,拜见无从。前日奉谒太师,又不好造次相询,惆怅至今。今幸遥临,曷胜快慰。”刘有美道:“吾兄致身青云,真个喜从天降,今又有一大喜,小弟一来奉拜,一来就奉贺。”柳友梅道:“有何喜事?”刘有美道:“严太师愿以令爱相扳,岂非大喜?”柳友梅道:“姻缘自是喜事,只是小弟已曾与雪景川、梅道宏二公处约为婚姻,是吾兄所深知的,理无再就。昨蒙令尊师赵老先生见谕,小弟已力辞过,何得又劳吾兄?”刘有美道:“梅、雪二处,终不比严太师这样富贵。他官居宰辅,执掌朝纲,生杀予夺,一出其手,吾兄得为东但,难道不胜似梅、雪二处的姻缘么?况且是太师有意相求,像小弟辈求之亦不可得。”柳友梅道:“小弟生平于功名富贵实实看得淡,断不以穷达而移其志。至于婚姻有约,乃人伦纪纲所关,亦岂敢以始终而贰其心。况小弟于梅、雪二处的姻缘已不知受了多少风波,现今雪公尚为小弟受无故之祸,小弟何忍背之!”刘有美听说到此,不觉打着心事红了脸,只得又勉强说道:“吾兄坚执不从,也难相强,只恐触怒于严太师有所不便耳。”柳友梅道:“祸福自有天命,小弟断不以利害而易初心。”刘有美笑笑道:“兄翁真钟情人,小弟多言,倒是小弟得罪了。”说毕,二人遂相别去。

到次日,柳友梅就来回拜刘有美。刘有美又劝道:“兄翁于梅、雪二公的婚姻,虽然有约,然实未曾行聘,兄翁何执意如此?况今雪公之事尚未了局,梅公又已故世,如今严太师炎炎之势,举朝惮服。兄翁若舍严府而就梅、雪,是犹舍珠玉而取瓦砾。且拂其意,这倒于雪公身上一发不便,是雪公的事因婚姻而起,复因婚姻而转盛了。吾兄还宜三思!”柳友梅道:“小弟愚痴,出于至性,诗不云乎:‘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。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’止小弟与梅、雪二公之谓矣!严太师之命,万难从命,望为转辞。”刘有美百般地劝诱,柳友梅百般的苦辞。

刘有美只得回复了严相公,将往后的言语一一说了。严相公道:“这畜生好无礼,这且由他,我且有处。”正是:

林不得香蜂蝶恨,留春无计燕莺羞。花枝失却东皇意,雨雨风风哪得休。

却说严介溪见不从亲事,怀恨在心。恰好遇着边报紧急,北人遣使来议河朔一事,奉旨要差人往北议和。严介溪想一想道:“这畜生不受抬举,前日他说不以利害易心,专意在梅、雪二处的姻缘,我就叫他翁婿二人不怕利害的去走遭,只怕那时来求我姻亲也就迟了。”算计已定,次日便暗暗将二人名字奏上,旨意下来,将雪景川立功赎罪,加了兵部侍郎的职衔;将柳友梅加了翰林院学士的职衔,充作正副使奉命往北共议河朔兼讲和好,限五日内即行,回朝另行升赏。

旨意一下,早有人报到柳友梅寓所来。柳友梅闻知,心下呆了一呆,暗想道:“这一定严嵩陷我了。但我去也罢,如何又陷累我岳父?我翁婿二人一去后,把我梅、雪二处的姻缘不知又如何结局矣。”正踌蹰间,忽报外面竹老爷、杨老爷要见,柳友梅忙出迎接。相见过,竹凤阿揖也不作完就说道:“有这等事!小弟方才见报,方晓得吾兄翁婿要出使北庭,这只是谁人陷害?”杨连城道:“小弟尚不知,顷间凤阿兄来,方知有此奇事,只不知又是哪里起的?”柳友梅道:“就是严府为小弟辞婚一事起的祸端。然目今圣旨既下,即系君命。做臣子的岂可推托?只是我岳父暮年,怎当此塞外驰驱之苦,内弟又甚年轻,无人可代,如何是好!”竹凤阿道:“不要说令岳年高难去,就是吾兄以白面书生奉使北鄙,良不容易。”杨连城道:“正是,吾兄文士,匹马驰驱,深入不毛,又况正当暑天将近,酷日炎蒸,胡沙卷尤,如何去得!”柳友梅道:“以身许国,死生祸福惟命是从。只是小弟上有老母,内无弟媳,将寻梅问柳的姻缘空抛撇在天涯,为可惜耳!”言念及此,转不觉儿女情深,英雄气短矣。

三人正说间,只见长班又进来禀遣:“雪太老爷、小老爷来了。”柳友梅忙出迎进。雪公先与杨、竹二生见过,然后雪莲馨、柳友梅一一俱见过了。雪公忙问道:“这风波不知又是哪里起的,又是谁人陷我二人?”柳友梅道:“小婿才与杨、竹二兄说来,此乃严府又因小婿辞婚起的。”雪公道:“却是为何?”柳友梅就将赵文华为媒,及刘有美说亲的事,一一说了一遍。雪公道:“原来如此。但今已奉皇命,就是朝廷的事了,捐躯赴国本臣子份内的事,亦复何辞。只是我儿虽已成名,尚属年幼,二女又远在故乡;就是贤婿也上有老母,内无兄弟,此番一去,吾与贤婿匹马胡沙,尚不知死生何地,未免回首凄然。”言至此,雪公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。柳友梅与雪莲馨亦泫然泪下。竹凤阿、杨连城亦为之动容悲切。雪莲馨因含泪说道:“据孩儿想来,爹爹可以年老病辞,柳姐夫亦可以养亲告假,何不同上一疏,或者个中,犹可挽回。”雪公叹道:“国家有事,若做臣子的如此推托,则朝廷养士何用,生平所学何事!我想汉朝苏武出使,北廷拘留一十九年,旌毛尽落,鬓发尽白,方得归来;宋朝富弼与契丹讲和,往返数回,得家书不开,恐乱人意。这多是前贤所为。你为父的虽不才,也读了一生古人书,做了半世朝廷官,今日奉命北往,岂尽不如前贤,愿为临难退缩,贻笑当世乎?”柳友梅道:“此番一行,风尘劳苦,死生患难,固未可料,然做臣子的功名事业必不由此一显。此盘根错节之所以见利器也;吾人举动,乃关一生名节,贪生畏死断使不得。”竹凤阿道:“在莲馨兄身上,爱亲心切,故作此不得已之极思;在老年伯及吾兄身上,爱君之心更切,故有此论。君亲虽曰不同,忠孝本无二理耳。”杨连城道:“若到日后归来,功成名遂,君亲具庆,忠孝双全,又可成一段千秋佳话矣。”说罢,雪公随吩咐雪莲馨道:“我与你姐夫去后,你便可告假回乡间,杨兄已选苏州司李,或顺便就同杨年兄归去,善慰母亲,好生安慰二位姐姐,叫她们不必忧烦。我去倘能不辱君命,归来欢会有期。”柳友梅也就把家中事体托与杨连城得知,随吩咐抱琴道:“在老夫人面前,只说我在京选,切莫说出使边庭的事,恐怕惊坏了老夫人。”抱琴领命不题。

次日,雪公与柳友梅翁婿二人就辞了朝,领了□书,带了两个能事家人,把铺陈行李发在城外馆驿中住下。此时京师衙门常规也有公饯的,也有私饯的,乱了几日。竹凤阿与杨连城也同设了一席饯行过了,雪公竟同柳友梅往北而去。

却说雪莲馨送了父亲去后,随即告假还乡省母。恰好杨连城选了苏州府理刑,领了凭要出京,雪莲馨即着抱琴约了,一同起身下去。竹风阿却授了御印总兵之职,也往沿边一路镇守去了。正是:

摧锋北陷穹庐去,避祸南迁故土来。谁为朝廷驱正士,奸人之恶甚于豺。

毕竟柳友梅与雪公如何归来,与梅、雪二小姐又如何作合,且听后来分解。

第十五回 掷金钱喜卜归期

诗曰:

天涯海角有穷时,惟有相思无尽期。残梦楼头空自忆,离愁花底问谁知。

云山深锁真情恨,风雨翻成薄命词。我向鳞鸣占信候,金钱掷破叹归迟。

却说梅如玉、雪瑞云二小姐,自雪公去后,就与雪夫人回苏,原来雪公的旧宅在苏州府桃花坞中。回家住下,只要打听雪公的消息。后闻雪莲馨、柳友梅与竹凤阿入京去挽回了,心下终宽。捱过了残冬,直到岁底才有信来。知雪公的事已渐平安,方觉放心。及至春闱,忽报雪莲馨中了进士,柳友梅中了探花,母女三人真喜出望外,满心欢畅,只道不日衣锦还乡,便可乘鸾跨凤。哪晓得过了数月,反无音信起来,不知为着何故,母女三人又不胜忧闷。雪老夫人对着二小姐道:“自你父亲去后,已近一年,幸天保佑无事,更喜两登科第,实为望外。但不知到今数月,为何反无音信?”瑞云小姐道:“去岁忆分袂,临别见青杨如织,今年又望绿柳成荫,因什缘由,鱼沉雁杳?”如玉小姐蹙着眉,无言无语,半晌才说道:“云山修阻,烟水苍茫,徒令人目断长安,不知归舟何日!昔时守孝情长,今觉思亲倍切。”雪夫人道:“我闻银灯频剔,喜占音候,金钗可当,为问归期,何不寻一卜士问之?”二小姐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就叫朝霞在门首去看来。

朝霞走出来,站立门首。不一时,只见一个起课先生,手中摇着课筒过去。朝霞一看,只见那先生:

头顶方巾透脑油,海青穿袖破肩头。面皮之上多麻点,颈项旁边带瘿瘤。

课筒手托常作响,招牌腰挂不须钩。谁知外貌不堪取,腹里仙机神鬼愁。

朝霞立在门内,远远望见他腰间挂着一个小小招牌,上面写着:“李半仙课精鬼神,相善麻衣”。朝霞想道:“这个先生一定又会相面,又会起课的了。”遂叫声:“起课先生,这里来!”那李半仙见有人请他,忙走过来,进了门,走到中堂坐下。朝霞就进去,报与夫人、二小姐知道。二小姐就随着夫人一径在厅堂后,来看他起课。

李半仙见夫人出来,便问道:“夫人要起课么?”雪夫人道:“正是要起课。且问先生就定居在此,还是新来到的?”李半仙道:“在下到处起课,哪有定居。前往绍兴、山阴县去了几日,偶到这里。”夫人道:“可认得山阴新探花柳老爷家么?”李半仙道:“柳老爷是我大恩人,夫人却如何认得?”夫人道:“就是我家老爷的小婿,今日起课也是为他。”李半仙道:“如此就是前任杭州府雪太守贵婿。”夫人道:“你为何就晓得?”李半仙道:“柳老爷未中时,曾在舍下住过一宿。在下前日自他家里来。柳老爷真是好人,我曾受他大恩未曾报德。昨我在街上,听得有人传说他出使边庭,不知此信可确。我也要访他一个真信。”夫人惊问道:“为什出使边庭起来?”李半仙道:“在下也不知何故,也是道听途说,不知可真?前日他老夫人也曾叫我起一课,看起来,此信竟像真的。我今因奉他老夫人之命,一路卖卜,进京访问,因此在这里经过,不期又遇了夫人。”雪夫人道:“如此你且与我起一课看。”李半仙就将手中课筒递与朝霞,朝霞送与老夫人。夫人对着天地,暗暗地祈占了一番,仍叫朝霞递还李半仙。李半仙拿在手中,摇来摇去,口中念些单单单、折折折、内象三爻、外象三爻的仪文,不多时,起成一课。李半仙道:“不知夫人何用?”夫人道:“问归期。”李半仙道:“是个未济卦。未济终须济,日下虽不能归,然终有荣归的日。但妻占夫卦,官爻不发动,倒是子孙文书爻动了,又临腾蛇白虎,一定还有虚惊。自身尚不能归,或是音信,或是子侄,预先有个归来了。”雪夫人道:“只是我考爷的归期在于何日?”李半仙把手抡一抡道:“今年不归,直要等坎离交济,来岁春夏之际,方许归期。”雪夫人道:“为何要到来年?”李半仙道:“卦上是这般发见,连我也不知其中缘故。我只据理直谈便了。”夫人又叫朝霞取过课简,又祷一番,递与李半仙。李半仙重排爻象,早又起成一课,却是个篹卦。李半仙道:“夫人这又何用?”雪夫人道:“婚姻。”李半仙道:“篹者,遇也,又婚姻也。这婚姻已有根了,绝妙的一段良缘。他日夫荣妻贵,只嫌目下稍有阻隔,也临腾蛇爻上,毕竟也有一件虚惊。更有一种奇妙之处,又是两重婚姻。”雪夫人听了,与二小姐道:“那先生起课,果系是半仙了。我又不曾与他说,他又不晓得,如何便说是两重姻缘。

只不知姻缘成在何日?”因又问道:“姻缘应在何时?”李半仙又把手抡一抡道:“据卦看来,也要到来岁秋间可成。”李半仙起完了课,因又笑道:“在下不但会起课,且精相理。似老夫人这般相貌,日后要受三封诰命,贵不可言。只是目下,气色稍带阻滞,尚有一段惊忧。过了今年,来春便喜从天外降,恩向日边来矣!”随指着朝霞道:“像这位姐姐也有些福气在面上,后有个贵人抬举哩!”说罢,便要告辞起身。

雪夫人叫留便饭。随进来命二小姐写了封家书,顺便寄他带去。又封了一封银子随出堂来。李半仙才用过饭,雪夫人叫朝霞传语嘱咐道:“有劳先生,家书一封付寄到京,谢仪一两,权作酬资。”李半仙道:“家书附带当得,酬仪断不敢领耳。”再三推了几次,李半仙方才取了,竟飘然而去。正是:

天地有先机,世人不能识。直到应验时,方知凶与吉。

却说李半仙去后,雪夫人与二小姐,因闻差出使边庭的话,心上又添了一段忧疑。遂叫家人往外边打探,并到报房看报何如。未知家人去后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六回 点宫秀暗添离恨

诗曰:

一番风鹤一番惊,闺阁幽情自不禁。旧恨乍随流水逝,新愁又似白云深。

鱼书寄去成空问,鸣信传来莫慰心。留得贞风付才子,兰房有日共调琴。

却说雪夫人与如玉小姐、瑞云小姐,因听李半仙说了出使边庭的话,心上好生忧闷,只得叫家人出外打听,并往报房看报回话。

家人去了一日才回,对夫人说道:“小的日间打听,又往报房查看,说出使边庭事果真。太老爷与柳老爷通已辞朝出塞去了,为此不能个归。闻说又是严府举荐出来,保奏上去的。不知又是何故?”夫人与二小姐听说,通惊得面如上色。雪夫人道:“这是哪里说起,我想塞外长驱,又况敌情难测,你爹爹年已迟暮,你丈夫亦系书生,如今深入虎口,岂能免不测之祸。”如玉小姐亦垂泪说道:“料此番一去,多凶少吉,况系严贼荐举,明明设阱陷人。只是我母女三人,为何薄命至此!”瑞云小姐心上亦甚忧疑,但见母亲与姐姐在那里悲切,不好更添愁恨,只得劝解道:“虽然如此,母亲与姐姐且免愁烦,看来李半仙的课果系如神,他说爹爹自身目下尚不能归,一定还有虚惊。这出使边庭的话,分明应验了。他说先有音信,子侄归来,且看后来消息何如。倘侥天幸,或得无事,也未可知。母亲还请放心。”雪夫人道:“课虽如此,只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。”三人说话间,只见家人进来报道:“好了,好了!夫人小姐不须忧虑,老爷已有家书到了。”就把家书呈上。雪夫人道:“是谁寄来的?那寄书人曾留下么?”家人道:“是一位姓张的相公寄来,小人要留他,他忙忙地说道:‘我有事要紧到杭州,还要寄书到山阴新探花柳老爷家去’,因此,小人不曾留得。”夫人与二小姐连忙拆开书看,只见写道:

愚夫雪霁谕道贤妻玉贞:

愚夫雪霁谕道贤妻玉贞:自我去后,赖吾祖宗福泽及皇天荫佑,宰保无事,更喜春闱一子一婿并登科第,尤出望外。不料乐极悲生,祸从福始。柳贤婿以力辞严府婚姻,遂致贾祸,及今与我并使边庭,尚不知身首何处。但我一身殉国,义不容辞。转思二女无归,决宜改嫁,字到当即遣媒另作良缘。不日朝廷采办宫女,仍恐旨急下,勿至临时后悔。料我二人国家事大,身家事小,归期难卜,先此预闻。

雪夫人看毕,不免顿足道:“如此怎了,如此怎了!”二小姐看见,也不觉惊呆了半晌。仔细把书一看,雪小姐道:“母亲且不要慌,这书中的字,不是爹爹的手迹,况且又无年月印信,多分又是假的。”如玉小姐看了,也笑道:“看来又是奸人所为,若是真的,那寄书的人为何就去?”雪夫人道:“哪里就见得不是真的?”如玉小姐道:“字迹不真,又无年月印信,眼见是假。

况退婚大事,爹爹与柳生何等交情,焉有他意未从,就写字归来而令别嫁者。”瑞云小姐道:“才说寄书人姓张,一定是昔日题假诗的张生耳。只是奸人作恶,为何种种至此!”雪夫人始初疑惑,被二小姐看出书中真伪、一篇慰说,便心宽了一半。但只愁出使边庭,心上终有许多忧虑。

又过了数日,只听得家人说来,外面纷纷扬扬,要点采秀女之说,不知可真。忽一日,家人来报道:“夫人如何是好?外面点秀女之说,果系真了。”夫人道:“哪里见得就真?”家人道:“某处已在哪里议亲,某家已在哪里成婚,又闻某家略迟了些,已报了名字去了。不论大家小户,通甚惊惶。如今太老爷及柳老爷已北去了,小老爷又不见回来,并无一个实信,如今却怎生区处?”雪夫人道:“眼见为真,前日书虽是假的,这个却不是假的了,如何是好?”不免又有些媒婆听知雪府里有两位小姐:便一个来一个去,进来议亲。雪夫人虽立定主意,哪里回得绝她。

一日里,有两个媒婆进来,一个姓花;一个姓李。一同见过了夫人,又见过了两位小姐。那两个媒婆便把二小姐上下仔细一看,便笑说道:“媒婆不知走过城中多少乡宦人家,见过了许多小姐,从没有似二位小姐这样标致的。果然好个千金小姐。”雪夫人道:“你两人又是哪家来的?”那花婆道:“媒婆是张员外家差来夫人处说亲的。”那李婆道:“媒婆不是别家,是本府有名的刘员外家,差来到夫人小姐处求亲的。”雪夫人道:“又是什么姓张姓刘的,你自说姓刘的是哪家?姓张的又是哪一家?”花婆道:“张员外是苏州有名的张十贯家。他只生得一子,人物又丰厚,家道又富饶,新在京师纳监归来。闻知雪老爷府中小姐的才貌,又见外边婚娶甚多,因此特差媒婆到夫人处恳求。”那李婆道:“我家刘员外家与张员外家系是至戚,就是有名的刘百万家。他家大相公,一同张相公在京师纳监回来。在京中也曾会过雪老爷,与雪老爷也是极相契的,因此便晓得府中有二位小姐。一到家,便要差媒婆来求亲。近日正值人家盛行婚娶,为此特来议亲。夫人,这是绝好的一头亲事,莫要错过。”雪夫人道:“但我家二位小姐,我老爷在家时已曾定过今科新探花柳老爷家的了。一等回来,便要成亲。”李媒婆道:“原来夫人还不知新探花的信么?新探花出使边庭,被北人拘留住了,也看上了新探花的才貌,北主竟招他做驸马去了。夫人还想他回来么?”雪夫人听了,惊呆了半晌,忙问道:“你哪里晓得?”李媒婆道:“就是昨日他们两位相公在京师回来的信哩!”花媒婆道:“闻说出使边庭,是雪老爷与柳老爷同去的,昨说雪老爷已放回,柳老爷招为驸马,是断断不能回来的了。”雪夫人道:“但不知此信可真否?”李媒婆道:“怎么不真?是他相公们昨日在那里亲口说的。媒婆偶尔听得,听他两位相公说来,却又一样。”花媒婆道:“正是说来一样,所以可信。”雪夫人听她两个婆子你一句,我一句说得像个真的了,便吓得面如土色,不免顿足道:“此信若真,便镜拆钗分,良缘割断了。”李媒婆道:“夫人且不要慌,有两位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姐,在媒婆身上,婚配那两位多才多貌的相公,夫人下半世正受用不尽哩。”花媒婆道:“只是如今朝廷要点秀女,婚娶只在早晚,断迟不得。”李媒婆道:“只朝廷要点秀女,婚娶只在早晚,断迟不得。”李媒婆道:“只等这里夫人与小姐允从了,我们就去回复了二员外,就好行聘了。”雪夫人道:“虽如此说,也还要等我家太老爷或小老爷回来,方好作主。”花媒婆道:“小老爷不知在几时回来?”李媒婆道:“夫人,点秀女是早晚间事,如何待得老爷回家!”雪夫人道:“这事终要待他回来作主。”媒婆见说不上,只得告辞,起身道:“既夫人主意未定,待媒婆明后日再来讨回音罢,只是夫人不要错过了好亲事。”说罢,花、李二婆子就出去了。雪夫人将二媒婆的说话说与二小姐得知,二小姐当媒婆说话的时节,已在内房听见。至此,正在那里掩泪对位。又听雪夫人一说,直惊呆了。如玉小姐道:“总是红颜薄命,数该如此,但忠臣不事二君,烈女岂更二夫!我心如石,断无转移。”瑞云小姐道:“宁可人负我,莫使我负人,生为柳生妻,死作柳家鬼。

莫说媒婆来说亲,就是朝廷要点我去,也抛一死,做个贞节女,不愿为失节妇也。”雪夫人道:“三贞九烈固妇人有志的事,但恐目下朝廷要点秀女,不容人作主,如何是好?你爹爹既无实信,你弟弟又不回来,叫我一妇人怎生区处?”瑞云小姐含泪说道:“母亲你不必忧疑,孩儿闻十朋之妻,投江自尽,至今贞风千古,流芳百世,私心窃愿效之。”如玉小姐亦垂泪道:“小青有云:祝发空门,洗心浣虑,入宫有绿云之粉黛,谅无素顶之娥眉,窃愿长作废人,以了今生孽债。”雪夫人听见二小姐说到伤心,不免堕下泪来。二小姐亦潸然出涕。正在悲凄之际,只见家人报道:“夫人,不好了,不好了!不知何人,已将二小姐的名字报进府县去了。只在早晚,采办官要来点名查验了。”雪夫人道:“如此怎了,如此怎了!”二小姐听说,吓得面也失色,神飞魄散了,不觉呜鸣咽咽哭将起来。

如玉小姐忙到房中,把青丝剪下,朝霞急来劝时,早已剪落。瑞云小姐哭了一场,忙寻自尽,要学钱玉莲投江的故事了。雪夫人见二小姐如此行径,心下十分烦恼,却又无可奈何。倒是朝霞说道:“夫人、小姐俱不要惊慌,乱了方寸,朝霞倒有一计在此。”雪夫人道:“有何妙计,你且说来。”朝霞道:“如今事在危急,我家小姐已把青丝剪落,扮作道装,料然没事。只是二小姐要寻自尽,心虽贞烈,如何使得?且夫人只生得这位小姐,胜似掌上珍珠,倘小姐一行此志,夫人何以为情?况有日玉镜重圆,未免鸳鸯先拆,小姐是断断死不得的。”瑞云小姐道:“死生固大,岂不痛心?只据今日看来,未免性命事小,失节事大,故宁抛一死,以谢柳生耳。”朝霞道:“小姐心虽贞烈,也不要把性命忒看轻了。谚云:‘千金之子,不死于盗贼。’为其身可爱也。小姐千金之躯,为何遂不惜死?朝霞蒙夫人小姐抚养成人,今小姐有难,朝霞岂敢爱身。朝霞情愿将身代小姐一行何如?”雪夫人道:“若得你如此好心,真可谓女中侠士,不意裙钗有此忠胆。”瑞云小姐道:“此余前世自作之孽,何忍连累及你。”正说间,忽见家人走进来道:“夫人,采办官即日要到了,如何是好?”朝霞道:“事急矣,快把小姐身上的衣服脱与朝霞穿了。小姐速速避去,只留我家小姐在此。他们见剃发出家,自然罢了。朝霞便认做了二小姐一行。”雪夫人见事势没法,只得叫瑞云小姐把身上衣服脱与朝霞穿了。朝霞穿起,宛然与瑞云小姐一般。正是:

虽然不似千金体,也有娥眉一段娇。

不一时,采办官到了。随照花名查验,点到如玉小姐,见已是一个剃发尼姑,忙叱道:“为何出家人也报了?”他连忙去了名字。点到瑞云小姐,朝霞走上前面,采办的内使把来仔细一看,喝采道:“好一个有造化的女子,明日自中上意!”众人就把朝霞扶上了轿,蜂拥而去。姑苏城里纷纷扬扬,到处只道是雪太守的女儿点去了。正是:

无端风雨来相妒,吹落枝头桃李花。直待东君亲作主,这番春色许重嘉。

不知朝霞去后,梅、雪二小姐的姻缘毕竟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七回 雪莲馨辞朝省母

诗曰:

双亲未老已成名,人世荣华莫与衡。有子果然诸事足,辞官原不为身轻。

离愁顿减同花笑,欢喜相逢拟梦情。独有倦游人未至,空令二美计归程。

却说二小姐闻了柳友梅出使边庭、招赘驸马之说,心下已自惊慌。忽遇朝廷又点宫女,被人竟把名字报进,急得没法,如玉小姐只得把头发剪下,扮作尼姑;瑞云小姐要投江死节,幸亏朝霞一个女使反有丈夫气骨,亲身代往,力救此难。这一日点去后,雪夫人与二小姐倒好生放心不下,只得叫家人去打听,看采办官几时起身,并看老爷回来的消息,家人去了不题。

却说这报名的事,原是刘有美同着张良卿,在严相公门下时,闻知雪公与柳友梅出使边庭,中了他计,又闻朝廷不日往苏杭采办宫女,便道是天赐机缘。因此在京中商议,写了一封假书,二人给了假,星夜赶回苏州,把假书叫张良卿先送至雪夫人处,慌了她手脚,乱了她主意。然后又叫媒婆来,吩咐了她进去说亲,造出一段招附马没对证的事,来哄骗她。谁料雪夫人立定主意,要等雪公回来,二小姐又立志不肯再嫁。媒婆来回复了,心上又气又恼,又没法,只得暗暗把二小姐的名字报进府县,做个大家不得,行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计策。这一日,闻知雪小姐已点去,采办官要上京了。复细细打听,方晓得是一位小姐,一个小姐已落发为尼了。心上又好笑又反悔又可惜。没奈何只得往杭州,到家中看看,再作道理。张良卿与刘有美遂一同回杭州不题。

且说雪夫人叫家人出去打听,家人去了一日方回来道:“禀知夫人,采办官明日就起身了,太老爷的消息,出使后尚未有报,闻说小老爷已告假还乡,就同苏州府理刑杨老爷一同出京的,今早府里人已去接了,也只在早晚就到。”雪夫人道:“若早到一日,这点宫妃一事也就易处,如今已是迟了,几坏了我二位小姐,空送了一个侠女。”正说间,忽报小老爷回来了。雪夫人听了,心上不胜欢喜,恰如拾着了活宝的一般。不多时,雪莲馨已进内堂,雪夫人忙来接着,便说道:“我儿你回来了么?”雪莲馨答道:“正是孩儿回来了。”随跪在地下拜了母亲四拜。又与如玉小姐、瑞云小姐相见过。雪莲馨把如玉小姐仔细一看,记得昔日绿云乌鬓,今变为道扮仙装,不胜惊讶。又见二姐姐对着雪莲馨俱垂首掩泪,心上一发疑惑,暗想道:“却是为何?”又见母亲看了二小姐掩泪,亦为出涕不语。雪莲馨道:“孩儿为家国多艰,久离膝下,有缺晨昏,望恕孩儿不孝之罪。”雪夫人道:“这也不消说了。”才要开口,不免又掉下泪来。雪莲馨忙问道:“今日母子重逢,至亲聚首,正宜欢喜,为何母亲面带忧容,二姐姐也愁眉不展,只是掩泪,却是何故?”雪夫人只得拭干了泪眼说道:“自你去后,家中不知受了多少惊惶。去岁闻你爹爹平安,心上稍宽。及到今春,报你与柳姐夫通中了,不胜可喜,感谢天地。哪晓得直到夏间,反无音信,我与你二姐姐又起了无限忧愁。谁料后来传说你爹爹与柳姐夫出使边庭,这一惊真是不小。但尚未知真假,直待你爹爹书到,方知此说是真。书中又说朝廷采办宫妃,二女决宜改嫁的事,这一日叫我母女三人通惊呆了。孩儿,朝廷虽采办宫妃,柳姐夫虽出使外域,你爹爹为何竞写起改嫁二字来?”雪莲馨惊问道:“母亲,这是哪里说起,爹爹并无书来家,为何说起改嫁二字?”雪夫人道:“这家书到亏你一位姐姐识破,知是假的,方才放心。哪晓得日后点宫妃的事渐渐真了。”雪莲馨道:“点秀女是上意,果是真的。但二位姐姐系是出使大臣的妇女,人也不敢妄报。”雪夫人道:“可恨将名已报去,人已点去了。”雪莲馨道:“哪有此事?如今二位姐姐现在。”雪夫人道:“若不是这个义侠女,你二姐姐已自不在了。今二位姐姐虽在,你柳姐夫却已不在,叫你二位小姐虽生之日,犹死之年矣!叫你做娘的忧容何日得开,你二位姐姐的愁眉何日得展?”言至此,不觉又堕下泪来。雪莲馨道:“母亲你且免愁烦,爹爹与柳姐夫荣归有日。点秀女的事,今孩儿已归,料然没事。少开怀抱,以俟归期。”雪夫人道:“你姐夫出使边庭,北主已招为驸马,哪里还有归期?你大姐姐已矢志空门,二姐姐几置身鱼腹。纵使掬尽西江,洗不净愁肠万斛,叫我如何得开怀抱?”雪莲馨道:“原来如此。这招赘驸马之说,却又从何处说来?”雪夫人道:“也从前日点宫女时节与你姐姐说亲的传来,说他在京师晓得的。”雪莲馨道:“孩儿离京时曾打探爹爹消息,并不闻有此信。哪有此事!此总是奸人作恶,造捏百端,欲使人堕其诡计耳。”雪夫人道:“据你说来,此事又谁人造出?”雪莲馨道:“母亲可记得那日来说亲的是说哪一家?”雪夫人道:“我尚记那日是说姓张姓刘的两家。”雪莲馨道:“都分又是张良卿、刘有美二小人造此风波耳。他在京与严府到柳姐夫处说亲,今闻柳姐夫出使,又乘机构衅。前闻他二人也告假回来,必定是他两个。奸人心曲,真似羊肠。幸二位姐姐贞心,始终如一,伫看玉镜重圆,会见鸾钗复合。”雪夫人被儿子一篇安慰,一番分剖,方回啧作喜道:“若得如此,慎毋忘义女朝霞。”雪莲馨道:“朝霞又为什来?”雪夫人道:“朝霞已代吾女点进宫去了。”遂将点秀女朝霞身代之事,细细与雪莲馨说了。雪莲馨叹道:“不谓女流有此侠骨,是红裙中纪信矣。闻杨年兄与采办的内使在京曾有一面,想尚未起身,明日待孩儿同杨年兄去拜他。可把朝霞认为亲妹,他自然另眼相看,不敢待慢。且等爹爹与姐夫还朝,好动一疏,救她出宫就是。圣明闻此义侠之女,天恩自肯释放。

母亲与二位姐姐如今俱免忧愁。”雪夫人道:“如此甚好。叫日你可就同杨年兄往拜,想采办官即日进京矣。”雪莲馨道:叫日你可就同杨年兄往拜,想采办官即日进京矣。”雪莲馨道:“孩儿晓得。”母子二人说罢,如玉小姐与瑞云小姐听说柳友梅无事,亦放心归房不题。

次早,雪莲馨便同杨连城拜过采办内使,就将朝霞认为亲妹。内使道:“既系令妹,就是奉使北庭雪公的令爱了。大臣之女,何人便尔轻报!但今已造名入册,系是上用的了。俟明日面圣奏明释放罢。”雪莲馨道:“得如此,足感内使大人恩造。”说罢,二人告辞出来。杨连城便打点上任,雪莲馨亦自归家,采办内使是日便起身进京。

却说苏州点秀女,杭州的采办官也就到了,人心惶惑,盛行婚娶,也像杭州一般。李春花母女二人,在家急得手足无措,李半仙又出门进京去了,无计可施。然终是小户人家,倒好躲避。母女二人商量,倒往乡间母舅处,暂避过了罢,便连夜叫只小舟,锁着门避去。直待打听采办官进京了,方才回家,因此无事。正是:

朝廷行一事,百姓便惊心。不是贞心女,花枝几被侵。

毕竟柳友梅如何归来,与梅、雪二小姐又如何作合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八回 柳友梅衣锦还乡

诗曰:

富贵还乡今古荣,锦衣花马坐春风。玉楼此日逢双美,金榜当年冠众雄。

倾国佳人来月殿,千秋才子下蟾宫。男儿到此方为美,留得风流佳话中。

却说柳友梅与雪公出使北庭,流光易过,日月如梭,不觉已近一年。早又腊尽春回,梅花吐玉,杨柳拖金之日了。雪莲馨告假在家,时常打听北庭的消息,要听得雪公与柳友梅去后的下落,却并无处可通音问,心上好生忧闷。但有雁字尺遥,欲寄鱼书水远。又恐惹起母亲与二姐姐的忧虑,只好挂在心头,不敢放在眉头。

一日,正值园梅盛开,白花如雪,融成一片冰心,香气迷空,占尽二江春色。又见淡黄杨柳,好鸟初鸣,嫩绿池塘,晴光乍转,早又是初春天气。雪莲馨吩咐家人,备酒在后园望花亭,请老夫人与两位小姐一同赏花。不一时酒已齐备,雪夫人随同着如玉小姐、瑞云小姐来到后园看梅。果然梅花放玉,嫩柳摇金,暗香随万里之风,春色夺千花之秀,说不尽许多景致。

雪莲馨接了母亲、姐姐一径到望花亭来。雪夫人上坐了,如玉小姐与瑞云小姐从旁,雪莲馨就在瑞云姐姐肩下坐下。四人坐罢,丫环们斟上酒来,雪夫人道:“今日我母子四人在此对花赏玩,不知你爹爹与姐夫驰驱塞外,跋涉风沙,何时能够衣锦还乡,聚首庭闱耳。”雪莲馨道:“母亲、姐姐且宽怀饮一杯。昨日,孩儿曾往报房打听,说北人河朔一事,和议已成,爹爹与姐夫荣归有日。”雪夫人喜道:“得如此,感谢天地。”雪莲馨便对二小姐道:“愚弟久困文墨,并无好句,二姐姐素精音律,多有佳吟。今日乘此良辰,名花在目,或诗或赋,敢求赐教一篇。”“愚姐自父亲去后,心中如醉,哪里还有兴咏诗?即使吟来,也是凄风苦雨,徒益人愁。今日花下题诗,固是文人韵事,然情之戒矣,心似摇旌,正是无可奈何,空叫好花落去。”因指瑞云小姐道:“除非贤妹,诗情胜似愚姐。”瑞云小姐道:“三春花柳,共嗟薄命之词;五里风烟,同咏断肠之句。每怀靡及,无日不思,恐当此愁闷无聊时,何得言小妹诗情胜似姐姐?”雪莲馨道:“士悲秋色,雅女怀春,人孰无情,谁能堪此。但今日梅花在目,料可相寻,柳色方新,不妨试问。二姐姐何必太谦!”如玉小姐道:“只愁无句寻梅,空怀如渴。”瑞云小姐道:“却又倩谁问柳,以遂幽情。”雪夫人道:“但今日对此梅花,不可一无佳咏,曷联吟一首,以记情况何如?”二小姐道:“既承慈命,当勉续貂。”随叫丫环取过文房四宝,即于花下联吟一首。雪夫人随展花笺,提笔写上:

自将心事与梅花,

写毕递与如玉小姐,如玉小姐接来一看,随举笔题下:

无语凭花祗自差。

题罢,传与瑞云小姐,瑞云小姐接来看了,也就提笔写上:

几欲向花通一语,

写完,就递与雪莲馨,雪莲馨一看,说道:“好诗,好诗!字字有意,句句含情。”便提起笔来,续成末句,写道:

不知花意落谁家。

母子四人,这一个构思白雪,那一个炼句阳春,满席上墨花乱坠,笔态横飞。

正在对花吟咏之际,只见丫环从外边传进一本报来。雪莲馨道:“这两日没有报送,我正要看来。”揭开一看,只见一本叙功事:“原任杭州知府,今加兵部侍郎雪霁同新科探花、今入翰林学士柳素心,奉使边庭,讲议和好,不辱君命,还朝有功,着实授原职。又雪霁告病恳切,准着驰驿还乡,调理痊可,不时召用。又翰林院柳素心告假省亲,准告,俟经筵举行,进京召用。”又一本叙功事:“总兵竹凤阿,镇守有功,加升江南提督。”又一本封赠事:“故福建兵备梅颢,忠勤为国,加封太子太保,钦赐御祭一筵。”又一本释放宫女事:“掖庭女宠,请如唐太宗天宝年间,悉行释放。俱奉圣旨是。”雪莲馨看毕,便细细与夫人、小姐说知,举家欢喜。一霎时,把这些旧恨新愁尽尽为春风和气了。正是:

否极泰方至,离多合始来。天机原自尔,人事岂能违。

却说雪公与柳友梅出使边庭,因议河朔一事,和议不能就成,往来返复,直到一年方得议成。翁婿二人,还朝面君,就急急告假还乡。圣旨依奏,奉旨驰驿还乡。雪公实受了兵部侍郎的职;柳友梅实受了翰林院学士的职。一路上百官迎接,人夫轿马,冠盖仆从,好不兴头。不一月余,便到了苏州。雪莲馨接了,备酒接风。柳友梅因又在雪公处盘桓了数日,方回山阴省亲。杨夫人见儿子归来,不胜欢喜。柳友梅见过母亲,便把到京登第及出使边庭的事,细细说与母亲得知。杨氏夫人道:“我只道你在京听选,原来吾儿已成此段功名,可无愧你父亲的家声,并你母守节的志气矣。但抱琴归来,为何并不提起?”柳友梅道:“是孩儿恐惊坏了母亲,吩咐他如此说的。”杨氏夫人道:“原来如此。但你今日已金榜名标,正该洞房花烛,早结梅、雪姻缘,成就百年鸾凤。”柳友梅道:“孩儿心上也只有这一段姻缘未完耳。只是前日是竹风阿为媒,他今已升了江南提督,正好为我作媒。但尚未到任。还要待他几日。”杨氏夫人道:“这也不妨,待他几日。但自你出门后,又有一李半仙到我家来,他说曾受你大恩,你又曾许娶他的女儿,可有此事么?他已到京访你,我因你久无音信,也就托他访个消息,你曾遇见他么?”柳友梅道:“李半仙不曾遇见,这姻事同是有的。”便将昔日还金赎身之事,一一说了一遍。杨氏夫人道:“既如此,你也该践却前盟。”柳友梅道:“正是,我也要去访他。”才说罢,只见长班进来道:“禀老爷,外面有一相士求见。”柳友梅道:“请他进来。”柳友侮出来迎接,却原来就是李半仙,二人一见如故。李半仙道:“老大人德行如山,今果风云万里,学生荷蒙大恩未报万一,曷胜惶恐。”柳友梅道:“辱承厚谊,千里相寻,才与家慈谈及。今幸遥临,曷胜忻幸。”李半仙便把雪夫人昔日寄的家书递还柳友梅,道:“这是令岳雪老爷的家书。前日到京,不曾面致,今仍送还老大人。”柳友梅收好,便道:“既如此,姑苏家岳处,必曾相认过?”李半仙道:“到过几次。”柳友梅道:“正好与学生作媒,明日行聘,就烦尊驾走遭。”李半仙道:“当得效劳。”柳友梅道:“令爱姻事,俟梅雪二处行聘后,便好相求。”李半仙道:“小女蓬荜陋姿,改日当送到府中,永执箕帚耳。”二人说罢,柳友梅就留李半仙住下,当晚不题。

到次日,刘有美与张良卿在家闻知柳友梅做了翰林学士,衣锦还乡,好不荣耀。老着脸只得也来拜望,把昔日奉承严府的面孔,撮转来又奉承柳友梅了。柳友梅是个大量的,倒把从前丑态一概相忘,原以旧交优待。答拜后,就叫家人发两个名帖,一个去请张良卿相公,一个去请刘有美相公。就叫李半仙择了一个行聘吉日,治酒。就央李半仙做主媒,请刘有美与梅小姐为媒,张良卿与雪小姐为媒,备了两副盛礼,一时同送到苏州雪公家来。雪公受了,治酒管待众人,彼此欢喜无尽。但雪公这日,只不发回聘的礼,众人道:“却是为何?”李半仙便问道:“老大人回聘的礼,可乘吉日发去,为何只是不发?”雪公道:“有个缘故,老夫有一义女,名唤朝霞,老夫出使时节,为朝廷点宫妃一事,亲代小女点进宫中,老夫感其义侠,不忍忘本,意欲与柳贤婿同上一疏,救她出宫,三女同归,庶几恩尽义至。今闻皇上洪恩,释放宫女,前已着人到京领归。俟其归来,祈贤婿可再用一副聘礼,送到老夫处,老夫便将三副回聘的礼,一起发回,乞将此意转致柳贤婿。”李半仙道:“足见老大人仁尽义全,令人钦仰。”张、刘二生听了,方晓得前日点进宫的也还不是雪小姐,自悔从前之失。李半仙与众人随别了雪公回去,回复了柳友梅。柳友梅道:“原来又有这一段缘由。”随即另择一日,仍备一副盛礼,送到雪公家来。恰好朝霞已从京中领回。雪公受了,随发了回聘的礼,又治酒款待了众人回去。

柳友梅过了几日,又择了一个大吉之期,要行亲迎之礼。柳友梅是年已二十多岁,一个簇新探花、钦授翰林学士,人物风流,才貌出众,人人羡慕。到姑苏来娶亲,柳友梅备着三只大船,三顶花轿,御赐红灯夹道,宫花、鼓乐满湖。舟至闾门,柳友梅骑着高头骏马,乌纱帽、皂朝靴、大红员领,翰林院执事两边排列。柳友梅亲自到桃花坞中亲迎,一路上火炮喧天,好不兴头热闹。梅、雪二小姐与朝霞金装玉裹,打扮得如天仙帝妃一般,拜辞了雪公、夫人,洒泪上轿。雪公排了兵部侍郎的执事,雪莲馨也排了翰林院的执事,俱穿了吉服送亲。杨连城闻知,也排着推官执事来送亲。恰好柳友梅成亲这日,竹凤阿升了江南提督,已到了任,这一日,穿了大红吉服,黄罗伞,盖了耀日盔,排了提督府的执事,也来送亲。李半仙与张良卿、刘有美三人都是吉服,骏马簪花挂红,两头赞礼,直到胥门下船归去。好不荣耀。到了山阴,山阴知县也来迎接。一路上了轿,到了柳探花府门首,下轿拥入中堂。柳友梅居中,三位新人左右分立,参拜天地家庙,礼毕,迎入洞房,外面倒是李半仙陪着众人饮酒。房里是四席酒,柳友梅与二小姐、朝霞同饮,花烛之下,柳友梅偷眼将二小姐一看,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,宛然湖上相逢的美人。又将朝霞一看,分明就是那日揭帘时的侍女,满心快畅。此时侍妾林立,不便交言,将无限欢喜通忍在肚中。只等众人散去,然后同归洞房。

原来柳友梅后边新造的厅搂四间,左右相对,左边是梅小姐,右边是雪小姐,左边下面一间就做了朝霞的房,右边下面一间后日便好做春花的房。柳友梅与二小姐、朝霞同在洞房,诉说从前相慕之心,并湖上相逢、舟中题句及咏寻梅问柳一诗的事。尚疑似合欢亭梦里巫山,栖云庵夜来神女。这一夜亲身云雨之乐,比昔日梦中梅雪之缘,更自不同。真是少年才子佳人,你贪我爱,好不受用。正是:

潇洒佳人,风流才子,天然吩咐成双。兰堂绮席,烛影耀辉煌。看红罗绣帐,宝妆篆、金鸭焚香。分明是,芙蓉浪里,对对浴鸳鸯。

欢娱当此际,山盟海誓,地久天长,愿五男二女、七子成行。男作公卿宰相,女须嫁,君宰侯王。从兹去,荣华富贵,福禄寿无疆。

右调《满庭芳》到了次日,柳友梅随请众人饮宴了两日。第三日晚又备酒在后堂,请老夫人见过礼。排下五桌酒,柳老夫人上坐了一桌,柳友梅、如玉小姐、瑞云小姐与朝霞各人依次各坐了一桌。二小姐取出向日柳友梅所咏的《春闺》、《春郊》四诗,及《寻梅》、《问柳》二首,同看了一遍。柳友梅也取出昔日二小姐和成的《寻梅》、《问柳》二诗,也同看了一遍。大家展玩一番,母子姑媳同饮合家欢,方各各归房。从此至相敬爱,百分和美。柳友侮因念李春花昔日之盟,随与二小姐说明,也到李半仙家娶来,做了第四位夫人。

过了几时,柳友梅随同四位夫人上了祖墓,拜过了父亲柳继毅的坟,又到栖云庵把银一千两送与静如和尚,酬他昔日之情。静如就与柳友梅建造了一座关帝阁,了完旧愿。不隔几时,朝廷举经筵,钦召柳友梅进京。友梅就同二小姐到雪公家归宁了,然后同着梅如玉小姐顺便往金陵拜了岳父梅道宏的墓。恰好正值御祭,柳友梅又与梅公重建造了坟墓。料理了些家事,然后进京。住不上一二月,因记挂四位夫人,就讨差回来。柳友梅只愿与四位夫人吟诗做文,不愿做官。后一科就分房,后一科南京主试,收了许多门生。后直到詹事府正詹。因他无意做官,因此不曾拜相。雪公后日也不愿做官,遂挂冠林下。因慕山阴禹穴的胜景,也就移居到柳友梅处来。雪莲馨又与杨连城的妹子结为婚姻,亲上加亲,一发契谊。后来梅小姐生了两个儿子,雪小姐生了一个儿子,朝霞也生了一儿一女,李春花也生了一女一子,真是五男二女。因梅公无嗣,柳友梅即将如玉小姐次子承继梅公之后,又与竹凤阿结为姻眷。后五子俱登科第,夫妇五人受享人间三四十年风流之福,岂非千古佳话!

【全文完】